之后一周,伊莎贝尔几乎已经完全康复了,她偶尔咳起来肺还会有些隐隐作痛,但是脚踝已经不碍事了,不需要吊水,腿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部结疤了,每早晚还会有护士来给她涂祛疤的膏药。
她完全不需要继续住在医疗部,但是禁足仍然没有取消。
她尝试了所有的办法。
床头的固定电话只能拨打到总台,而奥古拉丁下令不允许为她转接外部通话。
她又借故支开了服务台的护士,试图趁着没人的间隙向外拨号,她对数字很敏感,电话号码几乎过目不忘,她拨给了于奏,电话只响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接起,就被时时刻刻查看监控的骑士发现了。
再然后,她无论怎么想法子,都没法说动任何一个护士借她手机,整个医疗部被奥古拉丁上上下下统筹成一个牢不可破的铁板。
窗户外镶着铁栏杆,走廊装有24小时监控,楼层服务台的护士三班倒,永远有人在岗,三人一组的巡逻小组每半小时一次,正门后门都有骑士把守。
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伊莎贝尔每天只能枯坐着看书,或是看电视,窗外的阳光一点点变得明亮,又一点点昏暗下去,窗栏的影子日复一日从西向东。
各个电视台都报道了格劳斯跨年夜的特大火灾,但是隐晦地遮掩了恐袭炸|弹,安抚群众情绪,对外统一口径宣称起火原因不明。
期间只有宁泠设法送来了一封信,信很短,字迹凌厉潦草:
“我回国了。查尔斯挺好的,就是瘸了,变成了个脾气暴躁的瘸子,还妄图出去抓□□,说真的他现在连只兔子都抓不到。他们不允许我进皇宫看你,自己乖乖的。”
“他让我向你传句话,我给忘了,应该是废话。”
“对了,听说你手机砸了,给你买了新的。”
信的结尾没有署名,光是潇洒地按了个殷红的唇印。
“我手机呢?”伊莎贝尔读完信,弹了一下信纸,眼神冰冷。
宁大小姐写信,甚至懒得用一个像样的信封装起来,奥古拉丁必然已经看过了。
“我替您收着了,很安全。”奥古拉丁回答,“在陛下亲口解除您的禁足之前,我是不会给您的。”他又仿佛很贴心地补充,“如果您好奇型号和颜色,我可以告诉您。”
无计可施。
伊莎贝尔用了最蠢、最原始、也是最没办法的办法。
她开始绝食。
早餐原封不动被送回去的时候,奥古拉丁只摆摆手说撤掉。
然后是午餐,晚餐。
伊莎贝尔一整天粒米未进。
她并没有感觉到饿,甚至也不困,对电视失去兴趣以后,她只是很久很久地坐在床头看着窗外,她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某些情绪从身体里慢慢剥离出去,像白色的烟雾无声息地消逝在空气中。
她像杯正在冷却下去的温水,表面浮起晶莹透亮的冰壳。
窗外有棵榆树,修整得规规矩矩,连一根多余的枝丫都没有,看起来和周围的一切一样贫瘠空虚,徒有其表。
榆树是落叶乔木,冬天只有光秃秃的枝干,树枝上挂着营养液,树干上还围着厚厚一圈稻草。
伊莎贝尔猜它快要枯死了。
第二天,伊莎贝尔依然没有碰饭菜。
晚上,奥古拉丁带着护士长来到她的病房,伊莎贝尔知道他一定会坐不住,一整天都在等他来“决战”,但偏偏不是这时候……因为电视里开始播放《万物可萌》第一期。
她看到了于奏。
舞台布置从电视里看起来要更华美大气,近看还有不少灰尘的高台,在灯光的作用下,从镜头中看起来平滑如镜,湛蓝的底光和星星点点的白光闪耀其上,像是倒映着天空的一潭雪山湖泊。
观众席完全融为黑色的幕布,无数纷纷澜澜的荧光棒的微光汇聚成环绕场馆的悬浮光河,随着背景音乐的前奏,有节奏的一左一右呼吸起伏,如同黄昏的潮汐。
镜头在高处环绕舞台一圈,于奏颀长的身形独自站在高台之上,雪白的聚光灯聚拢收束,黑色的西装上散落着银色丝线织成的星点,黑色的领结挺括,系在洁白的衬衫领下,胸前是一个银色的小皇冠的徽章。
伊莎贝尔愣了一下,她记得当时节目组发的徽章应该是白金色的城堡。
镜头猛地拉近,露出于奏的脸,那一刻的冲击立刻就让她忘了徽章的事情,死亡近景直接怼脸,但他依然完美地扛住了高清镜头,双眉硬挺斜长,鼻梁高挺,眸子黑而深邃。
他看了过来,隔着屏幕和伊莎贝尔对视,然后轻轻笑了一下。
“啪”的一声!
电视黑屏。
伊莎贝尔几乎想要尖叫,猛地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奥古拉丁,从小的教养像一圈绳索勒在脖颈上,把那声尖叫死死地抑了下去。
她想,有什么大不了,她在现场,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她见过于奏千千万万次。
但她还是止不住怒火,无数交错的情绪奔涌在胸口呼之欲出。
“公主殿下,晚好。我很担心您的健康。”奥古拉丁开门见山,带着面具般挂在皮上的微笑,微微鞠躬。
“用不着你担心。”伊莎贝尔冷道。
她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现在的状况上来,她不知道奥古拉丁会采取什么措施。
她只有小时候绝食过一次,五岁,卡洛琳的处理办法是命令她饭点必须坐在饭桌上,但是可以不吃,她坚持了一天半,整整五顿饭,饿得想哭,看着盘子里金黄色泽热气腾腾的苹果派,一边颤抖地拿起勺子,一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不,我很担心。”奥古拉丁说,“我听说您最近没有胃口,两天都没有摄入营养,为此特地询问了凯特护士,请问你认为公主殿下没有食欲的原因和病情有关吗?”
凯特护士人都懵了,脸上□□裸写着“这您问我干什么”“公主殿下没病啊她好得很”“她这不是明摆着绝食吗”“那我能怎么办”“我给她摁在地上喂进去吗”。
她支支吾吾半天,大意就是公主殿下没有食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痛心,需要请教主治医生云云。
“我可以给您找个心理医生,如果您最近心情郁结的话,”奥古拉丁冷冰冰地提议,盯着伊莎贝尔,“您觉得呢?”
“我不需要。”伊莎贝尔淡淡道,“你知道我不需要。”
“那好,我只能在我的知识范围内做出决定了。”奥古拉丁立正挺直了身子,掷地有声,“从明天开始,给公主殿下进行全套消化系统的体检,确保她没有在火灾中受到伤害,并且防止公主殿下进一步消瘦下去,我认为应该重新给她注射葡萄糖,从现在开始。”
“奥古拉丁!你敢!”伊莎贝尔怒喝道。
“公主殿下,这是为您的健康着想。”奥古拉丁漠视她的反应,又转身对凯特护士厉声道,“还不去做?!是想眼睁睁看着公主殿下饿死吗?”
凯特护士吓得“是”了一声,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奥古拉丁重新转向伊莎贝尔:“希望您摄入葡萄糖以后,可以听话一点。”
伊莎贝尔简直气疯了,她掀开被子,跳下床,像头暴怒的小狮子,一步步走到奥古拉丁面前,眸子盛怒,风暴般发出慑人的光来。
她扬起头,漂亮的脸庞怒气中烧,扬手“啪”的扇了他一耳光!
“谁他妈要听你的话!”
脏话脱口而出的瞬间,畅快至极,仿佛一层薄薄的冰壳砰然破碎,新鲜清冽的空气剧烈涌动在室内。
她扬手还要再打!
“伊莎贝尔!!”一个雄浑中厚的男中音从门外喝止,“住手!!”
伊莎贝尔浑身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奥古拉丁,而他因为耳光微微偏过的头机械地扭回原处,一贯死板的眉尾微微抬高,薄唇微启,声音极低,只有伊莎贝尔能够听见:
“是您输了。”
伊莎贝尔僵硬地转过头,看到门外勃然大怒的国王。
那一刻奥古拉丁的计谋完全清楚了!
他知道国王提前三天回来,但伊莎贝尔却不知道,他知道国王就在门外,所以他带着凯特护士长来挑衅她,要的就是她被激怒、形象全失、出口成脏、大打出手、而他只是忍让并未还手的一刻,恰恰被国王看在眼里!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伊莎贝尔颤抖地后退,她看到国王失望透顶的眼神,她抬手艰难地指着奥古拉丁,“是他竟然要给我……”
“道歉。”国王挥了一下披风,迈步走向她,声音低沉威严,“向奥古拉丁道歉。”
“我不道歉。”伊莎贝尔咬牙道,恨恨盯着国王身后的奥古拉丁,抬起头,“我可以解释……”
国王气急,身躯颤抖起来,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猛地挥出,反手打了她一巴掌!
他低吼道,痛心疾首:“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说脏话、打人、仗着公主身份盛气凌人、为所欲为!”
耳光落下,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起来,伊莎贝尔踉跄了一下,捂脸靠在墙上。
伤病带来的虚弱和两天没吃饭的双重加持,令她眼前一阵晃人的金色星点,半晌头脑一片空白,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奥古拉丁上前一步,佯装劝慰:“国王陛下,请不要生气,念在公主殿下尚未痊愈的份上。”
“我让你静养反省,你可有丝毫悔过之心吗?!”国王非但不消气,反而愈发怒不可遏,“你要抛头露面,你要混迹鲍鱼之肆,我已经忍了,你还要去和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社会歌手谈恋爱?!于奏是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你自己还有没有半点公主的样子?!”
伊莎贝尔听到于奏的名字,支撑着抬起头,灯光照得瘦削的脸一阵惨白。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奥古拉丁:“你什么都说了?为什么?”
“他说了又怎样?!”国王怒道,“你自己做的事,还想隐瞒么?你还要奥古拉丁来包庇你么?!”
伊莎贝尔冷笑了一声:“我什么时候想过要隐瞒?”
她咬着嘴唇,狠狠盯着国王和奥古拉丁,微抬起头:“我有什么敢做不敢当的?我就是喜欢,我哪里错了?我凭什么要反省?我偏不反省。”
国王浑身一震,怒发冲冠,扬手还要再打,奥古拉丁只冷眼看着,可那一巴掌在空中颤抖着,像是被飓风摇晃,最后还是没能落下来。
“你……不懂。”国王神情痛苦而复杂,区区几个月过去,他两鬓竟然有了几根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连夜跨洋航班和倒时差让他有了青黑色的眼袋。
他低头看了伊莎贝尔一眼,只见她赤着脚踩在地上,浑身只穿了一件纯白病服,头发散到腰臀,脸颊红肿起来,湿润的睫毛遮着血红的眼眶,领口里露着鲜明的锁骨,瘦得只剩一把倔骨头。
但她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凶,像是发着寒光的翠绿宝石。
国王闭目深呼吸,而后沉声吩咐:“看好她,不许她出去,也不许给她手机。不许那个于奏……再胆敢靠近她。”
伊莎贝尔死死盯着他,半晌,开口道:“我会恨你的。”
国王叹息一声,拂袖离去:“恨吧。”
深夜十二点,北海的钟声敲响,走廊外亮着小灯,巡逻的骑士三人一组从这边走到那边,脚步声枯燥单调。
伊莎贝尔蜷缩在墙角坐着,头埋在膝盖里。
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门被拉开一条缝,轻柔的脚步声向他走来,停在她面前,伊莎贝尔看到白色的布鞋,然后是面前用锡纸包好的餐盘。
“公主殿下,我给您热了点吃的。”凯特护士轻声说,“您吃一点吧,我知道您饿了,葡萄糖对身体没什么营养的,我就不给您注射了。”
伊莎贝尔没有动。
凯特护士又轻声说:“我给您放在这里了,祝您晚安。”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地板上只剩下清白的月光。
伊莎贝尔缓慢地动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揭开锡纸,浓郁的甜香立刻涌满了整个房间。
竟然是一个热好的苹果派,色泽金黄诱人,旁边放着一把小勺子。
伊莎贝尔颤抖地拿起勺子,木然地一勺一勺挖起来送进嘴里,艰难地下咽,温热的食物从喉咙落进胃里,泪水缓缓划过脸颊。
五岁的时候,她没能斗过。
十七岁,她仍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