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义1月1日凌晨四点接到电话,急匆匆赶到医院看于奏的时候,简直吓得老命都快没了半条。
他当时和沈西苓一起靠在沙发上,一边刷手机查看电影《公主殿下》的反响,一边随便瞟两眼跨年晚会,姹紫嫣红喜气洋洋,邀请了无数明星小鲜肉,于奏收到的邀请几乎涵盖了所有请得起他的电视台,但他全推了,破天荒没有出席任何一个。
鲍义估摸着他去陪公主殿下跨年了。
美色误人。
但长远来看,和公主殿下保持良好关系,对他的事业有益无害,鲍义正在盘算着怎么旁敲侧击伊莎贝尔,让她对于奏再提携一把,突然就接到了格劳斯特大火灾、于奏受伤住院的消息。
鲍义上气不接下气冲进病房,发现于奏简直就被烟熏成了一个黑人,一层灰一层血,脸上还挂着氧气面罩,正半靠着墙,支着腿,手放在一边吊水。
“你你你……”鲍义吓哆嗦了,被后面的护士不耐烦地喊“让一让”,他立刻挪动肥硕的身躯换了个地儿,“你哪儿受伤了啊?”
于奏慢慢睁眼看他,嗓音疲倦沙哑:“没受伤。”
第二天,自称没受伤的于奏就开始高烧,后背和身上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被处理后,鼻梁上的伤贴了一条长长的创口贴,几根没来得及修剪的发丝垂在上面,莫名添了点痞气……如果不是他上身被缠绕成白色木乃伊的话。
“我都问过了,嗓子没事,你休息一阵子就好了,”鲍义把保温杯的汤倒出来,“喏”了一声递过去,“我是担心你脸上别留了疤了……你怎么了啊?怎么萎靡不振的?是不是哪里疼啊,疼你就说啊你别忍着啊?”
鲍义看他状态不对,按理说于奏是那种发烧三十九度还跟没事人一样冲在工作现场的人,要不是当时他说话鼻音太重,鲍义都差点没发现他带病。
没道理发个烧就把人颓成这样了。
“卧槽,”鲍义恍然大悟,等护士出去把病房门关了,只剩他两的时候,小声问,“不会是公主殿下受伤了吧?”
“她应该……没事。”于奏低头小口小口地喝汤,喉结缓慢地滚动着,睫毛垂着遮了眼。
“没事那你是咋了吗?”鲍义真搞不懂小年轻们的心思,“搞得跟要死了似的。”
于奏抬眼看着他,眼神黑而平静:“她的手机坏了。我给查尔斯发消息,他没有回。我打了一个……皇宫的热线电话,他们坚称伊莎贝尔在小格陵兰岛,尚未回国。”
“……”鲍义无语了,“我都忘了这茬了。”
“你能联系到她吗?”于奏说完就低下头继续喝汤了,并没有等他回答。
鲍义哑了,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了。
伊莎贝尔总是可以联系他们,而他们想找她却难于登天。
那种,横亘在现实面前的,深深的无力感。
第三天,查尔斯简短地回了消息:【她没醒,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于奏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看到眼睛都刺痛了,他又回:【能告诉我伊莎贝尔新的电话号码么?】
查尔斯再也没有回消息。
第七天,于奏基本好了,烧也退了,只是鲍义坚持要他多住院观察两天。
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鲍义还没反应过来,于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电话,立刻接通,但对面几乎在同一时间就挂断了。
“什么人?”鲍义问,没有备注,是陌生的号码。
于奏的心莫名狂跳起来,他本能地觉得那是伊莎贝尔,他立刻回拨过去,但是被生硬地挂断了。十分钟后,他再一次重拨,对面是一个温柔的女声:“您好,这里是爱德内维塔皇室医疗部分部,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于奏声音有些抖:“您好,可以帮我转接伊莎……公主殿下么?”
“不好意思,这边没有权限帮您转接公主殿下,请问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帮您的吗?”
“十分钟前,你们打了我的手机,请问是谁打来的呢?”
“……”对面陷入了一阵沉默,是按了静音以后的一片死寂,于奏轻轻喂了两声,对面的态度突然生硬起来。
“不好意思,是我们操作失误,误拨到您的手机,耽误您的时间非常不好意思……”
于奏皱眉,他立刻开口道:“请问你们可以帮我传一个口信给……”
“……感谢您的来电,祝您生活愉快。”
电话被挂断了。
于奏再拨,又被挂断。
再拨,挂断。
一阵无名火猛地窜起,于奏把手机摔在床头柜上,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诶,你去哪?”鲍义惊恐地望着窗外的夜色,“大半夜的?”
“皇宫。”于奏一边穿鞋一边说。
“啊?”鲍义冲上去拦他,“你去了也进不去啊?你再想想呢?不一定是她打来的?不是你去干什么啊?这都什么事儿啊?你别干傻事啊?也有可能是她不想联系你……”
于奏回头看了他一眼,凶狠的眼神把鲍义剩下半句塞回肚里,于奏定神了两秒,站起身说道:“不是的。”
“啊?”鲍义茫然。
“之前她消失了三天,我以为是她不想联系我,但是不是的。”于奏抓起大衣,一边走一边套上,车钥匙塞进口袋,拉开门回头道。
“是她在等我。”
真正的爱德内维塔皇宫要远比电影布景森严雄伟,高耸的围墙上是寒气逼人的黑铁围栏,站在皇宫大门外,夜幕中只能看见里面密密摇曳的树影,宽阔的中央大道笔直地通向正中的雕塑喷泉,皇宫的白金色尖顶和高塔隐没在夜色深处。
值夜班的骑士面孔刚毅,身着白色制服,金色肩穗,笔直地站在一方窄小的台子上。
于奏将车停在路边,跑到门前,他尚未开口,骑士先敬了个礼:“您好,通行证出示一下。”
“我没有通行证。”于奏咬了咬牙,他努力平定心情,“我想见公主殿下,我认识她,我知道她在皇宫医疗部住院,她的手机被摔坏了,我联系不上她……”
骑士不耐烦道:“晚上六点以后不开放参观,游客参观请走西北门。”
“请您听我说,我是于奏。”于奏深吸一口气,“我真的认识她,我可以,可以把身份证件压给你,或者,能不能请您帮我传一封信进去,我有她的照片,我可以证明……”
“好了,”骑士比了个不耐烦地手势,制止了于奏翻照片的动作,用看变态跟踪狂的眼神鄙夷道,“公主殿下在小格陵兰岛,请回吧。”
“我知道她在里面。”于奏停下了。
深夜的冬风冷得彻骨,大衣衣角在风中翻飞。
“于奏……是么?我不管你是谁,”骑士轻薄道,“请不要深夜在皇宫外喧哗惹事,再不离开,我要拔枪了!”
于奏定定看了他一会,漆黑的眼睛反射着惨白的光。
他想了很久,又说:“我有骑士长查尔斯的联系方式。”
“查尔斯?”那人嗤笑了一声,“骑士长早就不是查尔斯了!”
“什么?”于奏微微愣神,他改口道,“我有前骑士长查尔斯的……”
“好了,”那人抬起手掌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管你认识谁,也不管你胡扯什么公主殿下的事情,没有通行证,一律不准进!”
于奏下意识地往大门走了一步,浓重的夜色扑面而来。
那人的手按在了腰上的手|枪上,他直觉从于奏身上嗅到一股孤注一掷的危险气息,他和亡命徒交过手,知道什么人会露出什么样的眼神,而一个走投无路的孤狼会做出多么不合理智的事情。
他大喝:“我最后警告你,后退!我要开始倒数了!”
于奏仰头看向浩大的皇宫,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高墙,绿海一般的常青植被,里面巡逻的小队扫射的灯光弥漫着压抑森严的气息,宏伟的建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仿佛在一点点逐渐下压,沉重地倒在他的肩上。
身后的手|枪咔哒一声上膛。
那人又在威胁地大叫着什么,更多人的脚步声纷乱冲来,而他恍若未闻。
只有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从唇间溢出,变成冬风里一股白雾。
他回过头,看着指向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和三张肌肉绷紧的脸。
“一!!”
“住手!”一个尖利而年轻的嗓音响起。
一个身影气喘吁吁地跑来,头上绑着纱布,身上披着厚重的灰色棉袄,踩着运动鞋,他眼睛亮而愤怒,冲到于奏面前,大叫道:“是谁敢开枪!是谁!?”
雪白的手电灯光照亮了呆比的脸。
“报告!是此人身份不明、鬼鬼祟祟站在皇宫门口,屡次劝阻依然不离开,喧哗滋事,擅闯皇宫,不听劝阻!”三名骑士整齐划一立正站好,为首的那个大声回答。
“劝阻?劝阻就是对手无寸铁的平民拔枪?!”呆比怒喝道,“擅闯皇宫?他是摸到皇宫门了还是翻|墙被你们抓住了!哪来的擅闯二字!”
呆比爆发的气势压倒了三人,为首的那个结巴起来:“但……但他造谣还……胡编乱造,还声称认识公主殿下……”
“出现状况应该做什么?”
“应该……应该报告。”
“你还知道要报告?!”呆比的声音洪亮愤怒地贯穿夜空,“出现状况不第一时间上报,反而擅自拔枪威胁群众,是我死了,还是你想来当这个副团长!!”
树冠在风中哗啦啦晃动作响,三人都哆嗦了一下,哑了火。
“枪给我。”呆比沉声道,伸出手。
拔枪的那人乖乖把手|枪递了出去,呆比拉上保险,插在腰间,冷漠道:“你还在试用期,持枪权永久性撤销,明早提交一份检查报告,具体处理方法我和骑士长商量后决定,现在回岗!”
三人统一立正敬礼,齐步转身离开。
呆比等他们走远,立刻抓着于奏的胳膊,把他拉到远处的路边树下。
“奏神,你……你没事吧?”呆比小心翼翼地问,又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没事,谢谢你。”于奏低声说。
呆比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笑容,小雀斑都要融化了:“他们是新来的,枪是两个月前配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你没事就好。”
于奏的目光落在他一头纱布上,顿了顿:“你还好?”
“好好好,”呆比忙不迭点头,“哦对,你是来找公主殿下吧?她醒了,我听说是全好了,就只是住在医疗部而已。”
“但是……”他又为难道,“出了点事,这次事故以后老大的位置不保,我跟奥古拉丁说不上什么话,现在好多人都被换掉了,还是老大不放心叫我来看一眼,正好就看到您在这里……”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于奏低声说。
“额……”呆比纠结地扭着双手,“我真的很想放您进去,但这个违反规定,真不行。”
“我能知道她新的电话吗?”于奏又问。
呆比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好说:“我听说公主殿下被禁足了,宁泠小姐给她买的手机也被没收了。”
“禁足?”于奏心里咯噔一声。
“我跟您说点我听说的吧,”呆比只好说,“但是不一定是真的。”
呆比把自己道听途说的传言都跟于奏说了一遍,他越听脸色越差,到最后呆比都不忍心说下去了,只好道:“等我回岗,如果奥古拉丁让我接近公主殿下,我就帮您传点消息进去……或者什么的。”
于奏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皇宫,路灯拉出斜长的影子。
“你说她睡在哪里?”于奏最后问,“可以带我去最近的围墙吗?”
呆比带着他从东面绕过皇宫,走到东北角,那里靠近围墙是一栋精致的白色六角独栋建筑,窗户都拉着浅蓝色的窗帘,三楼有一盏灯是亮着的。
“诶?!奏神?!”呆比一回头,发现于奏开始爬最靠近围墙的那棵行道树。
他动作干净利落,手脚并用,四肢修长,轻轻一攀就翻到了最大的一根枝丫上,树叶沙啦沙啦轻响,他扶着主干坐下,远眺墙内,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垂下,身子刚好高出围墙一截。
“奏神,您要干什么?”呆比在树下喊。
“那是她吗?”于奏低头问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眼睛明亮。
呆比心说我也不知道啊,我才刚出院,到现在都没能进医疗部呢,但他一回头看着好像就那扇窗是亮着的,只好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过两天打听打听?”
于奏清了清嗓子,低声哼起了一个调子,声音柔和低沉,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在夜空中清澈地盘旋。
呆比愣住了,听入了神,半晌才哑声问道:“奏神,您在……干什么呢?”
于奏低头,风吹起他的刘海,露出鼻梁上横斜着的创口贴,他笑了,少年般意气风发。
“给她唱歌。”
8号、9号、10号、11号、12号,每晚每晚,于奏准时出现在这棵树上,第二天他还带来了吉他,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一攀树枝,膝盖下弯,纵身一跃,竟然也轻轻松松爬上树。
呆比仿佛听私人演唱会般快乐,每晚就守在树下等,第三天他还带来了水、零食和应援的荧光棒,于奏看到以后眼睛一亮,借过来绑在了树杈上,于是那一夜,温润的白光照亮了他的身影。
但是伊莎贝尔从来没有拉开过窗帘。
扩音喇叭是不能用的,用了立刻就会因为扰乱皇宫被赶走,但他在皇宫外唱歌并不犯法,他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呆比试图传纸条进皇宫,但奥古拉丁始终以他尚未痊愈为由,拒绝他的回岗申请。
于奏唱累了,休息的时候,呆比就靠在树干上和他又一茬没一茬的聊天:“奏神,您说公主殿下能听见吗?”
于奏在树杈上静了一会,然后低低的嗓音从树叶间传下来:“声音不会消失的。”
“嗯?”呆比没懂。
“声音是一种波,只会减弱,不会消失,就算耳朵听不见,皮肤可以,骨头可以……心可以。”
呆比差点给他说哭了,他拼命跳起来对着围墙里大喊:“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你打开窗户看看!”
结果里面的巡逻队立刻有了反应:“谁在外面?!谁在大叫!?”
于奏立刻纵身跳下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安静了一会,巡逻队没看到异常,就走了。
“奏神,”呆比发自肺腑道,“您太痴情了,就是有点太形而上学,我觉得她真听不见,怎么办?”
于奏拍了拍他的头,突然莫名觉得他刨根问底的时候有点像于勤学,笑了一声:“不是玄学,在等一个安静的时候。”
就像喧哗的教室某一刻会突然安静,就像人声鼎沸的操场都会在某一刻诡异地突然停止,所有发声的物体都有各自波动的周期,会在一个足够大的时间段后,遇到恰好一起停止的最小公倍数。
那个时候,万籁俱寂。
她一定会听到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