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qikin炸鸡店,温暖的热气混杂着油烟和鸡肉的油腻的味道浓郁地涌来,像是把他一手拽进了现实。
于奏从未有过的累,他终于感觉自己的身体濒临极限。
之前总有一口气吊着,仿佛无论遇到什么麻烦都所向披靡,但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能轻易压垮他。
“诶唷,于奏。”有人喊他。
于奏迟钝地抬头,那人惊讶道:“你怎么瘦成这样的,跟行尸走肉似的……我听说你在这边打工?你怎么不去福利院对口单位?”
于奏认出来,那似乎是比他大一岁的于笃行,也是福利院的孩子,跟他点头之交,“毕业”后签了于院长提供的扶持方案,直接去对口单位混日子了。
于笃行胖了,穿着大羽绒服,整个人都弥漫着快活的氛围,喜气洋洋地啜了一口奶茶,说:“给我来两个藤椒鸡排呗,能打个折不?哎呀这两天放假,我都闲得慌。”
于奏慢慢点头,下锅了两个半成品的鸡排。
他像是在云里雾里一般,仿佛过去的一年都是一场梦,他现在突然见到曾经认识的人……却是物是人非。
于笃行的嘴还在一开一合,说着有的没的话,于奏的耳鸣又开始发作,只听到一片滋啦滋啦的杂音。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闷热的油翻卷着热浪拍在脸上,近乎让人窒息。
“对了,你啊,”于笃行突然问,“你们那届就你没签扶持方案,非要自己拼,何必呢?我看你现在混得不咋样啊?”
于奏把鸡排递给他,于笃行的脸混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笑嘻嘻地露出发黄的大板牙:“咋了?你不是我们福利院的小名人吗?都见过公主,现在怎么就炸鸡排了?”
“你不唱歌了啊?”
“那你现在干什么?”
“你后悔吗?”
他后悔吗?
一直到快打烊,于奏都仿佛能听到于笃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阴魂不散地钻进脑子里,重复问他。
你后悔吗?你后悔吗?你后悔吗?
他砰的一下把手上的抹布摔了,撑着吧台,双臂都因为吃不住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工作服衬衫。
他左耳似乎听到了贺千凡的声音,但他听不清。
于奏转头去看,左边没有人。
刺耳的尖叫声突然拔地而起,于奏猛地扭过头,看到几个服务生女孩惊恐地尖叫,贺千凡抱着沉重的滚烫的油锅,踩到了刚拖过的湿滑的地面,脚底向前,整个人扑到了于奏面前。
他清秀的面孔扭曲,嘴里大喊着:“奏哥!让开!快让开!!”
耳鸣减弱,左耳恢复了清晰,于奏终于听清了他的话。
但是来不及了。
贺千凡带着油锅狠狠撞到了于奏的身上,油锅脱手砸到了吧台上,于奏下意识左手拦了一下贺千凡,把他往身后护了一把。
电光石火间,飞溅出来的热油尽数泼到他右手小臂上。
刺啦——
炽热的油温封闭了他所有的意识,岩浆烧灼般的痛苦一路窜过神经冲上头顶,他听到了自己的惨叫声,和其他所有人的混杂在一起,无数人扑过来,有人撕开他的袖口,衬衫贴在皮上,一撕扯,连带着皮肉一起拽了下来,露出血肉模糊的小臂。
有人惊恐地端着凉水冲他泼过来,蒸腾起白色的翻滚的雾气,一串晶莹透亮的水泡和凝固的鲜血狰狞地覆盖其上。
贺千凡抱着头大叫着,哭喊着,不断地凄厉地道歉,给他一次次鞠躬,有人要拉他去医院,有人在打电话叫车。
于奏麻木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小臂,他竟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一刻的剧痛让他的心变得没那么痛了。
户外的夜空飘起了小雪,细碎的雪花一阵一阵扑在脸上。
他抛下了所有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步一步,顺着积雪的人行道,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他回到家的时候,盛吞看到他裸露在外的小臂,吓得说不出话来。
于奏推开他,累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但他只走了一步就停下了。
他的桌子空空荡荡,上面堆积成山的稿纸曲谱,一叠叠的歌词,还有装满了录好的原唱歌曲音频的笔记本,全都不见了。
“哥,我……咸菜,碎,碎了,是脏了,脏了就要水……”盛吞结结巴巴地解释。
于奏根本没有心思听,他一把推开盛吞,发狂般冲出房间,跑进公共阳台,看到角落里一大团被水浸泡后又揉皱拧干的纸,所有的字迹完全糊在一起,分不开了,还有一边晾着的黑屏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挂着尚未干透的水珠。
“你做了什么。”于奏颤抖地问,拳头松开又握紧。
他暴怒地转过身,抓起盛吞的领子吼道:“你做了什么?!”
盛吞举起手,睁圆的眼睛里映照出于奏发怒的脸:“洗……洗干净……哥,不要,不要生气。”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于奏左手提着他的领子,像疯了一般冲着把他推到墙上,干裂的墙面顿时掉下大块大块的墙灰,像是窗外的落雪。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碰我的桌子!”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碰我的谱子!”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碰我的电脑!”
于奏每说一句,就发狠地挥拳锤打盛吞的胸口,盛吞吃痛,惊慌失措地去抓他的手,他叫着“哥!哥!哥!”
每一声都把他往崩溃的边缘推了一步。
“为什么啊!”于奏嘶哑道,“为什么啊……”
他拽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蹲下去,汹涌的绝望一波又一波吞噬了他,他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大叫着,连小臂烫伤的疼痛都比不上心头万一。
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幼稚、固执和无知害他丢掉了一切,他自以为自己会不一样,但那一切不过是年少轻狂的心高气傲。
他后悔了,他不该有梦想。
他从来都不配。
“哥……”盛吞摸遍了身上的口袋,又脱了鞋,全身搜刮出了几张一百面值的纸币,团在一起塞到于奏手里。
“哥……给你……都给你,”盛吞快要哭出来,他抱着于奏的头,“不要打,不打自己。”
“哥,不,不要唱歌了……”
“哥,……活,活下去。”
于奏甩开了盛吞,自己一个人走上街头。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曾经有个清晰明确的方向,后来才知道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寒风愈来愈凌冽,钻进了破口的棉服,寒冷强硬地覆盖了其他的痛感,过往的车辆飞驰着驶过,车灯明暗,无数熙熙攘攘的行人和他擦肩而过,远处巨幅的电子屏依旧灯红酒绿。
世界热闹灿烂,只是与他无关。
鲍义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不是每个人都有追梦的权力。
他也想有无条件支持他的父母,有会给他做饭,给他一个家,给他一张床,会喊他儿子,会包容他的家人。会在他无处可去的时候,说不要怕,你至少还有爸妈,爸妈不会不要你,爸妈永远是爱你的人。
他没有。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选择这条路。
一切的转折来自十三岁突然被公主基金会选中的那天,他收到了被资助的信,措辞晦涩正式,末尾盖着皇室的鲜红的印章,有亲切和蔼的姐姐带他去做了手术,手术后给他买了当时最先进的助听器,他的世界变得清晰,变得更大,大到足够站到舞台上,见到公主殿下。
就像一场华丽的梦境,梦境里他有手上的琴,有公主殿下的资助,有无数涌进耳朵的声音,有她带来的专业的老师,有一条好像铺好的道路。
于是他天真地以为,那就是他该走的路。
……
于奏脚一滑,支撑不住身体,轰然倒在了路边灰色的积雪堆里。
冰冷的雪堆将凉透了的身体最后一丝温度夺走,痛到麻木的手臂随意地插进雪里,分不清是疼,还是冷,还是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灰黑色的夜空,零零碎碎的飞雪旋转着落下,好像是从无穷远的一个点散开,又落在了眼睛里,酸涩冰凉,挂在睫毛上,染出路灯黄色的光晕。
他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白雾却越来越浅,越来越淡,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一种诡异的温暖涌进身体里,像是神经的错觉。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科普读物上读到过,冻死的人会在死前脱掉衣服,因为冻坏的神经中枢会误以为身体在高热环境中。
所以他快冻死了么?
天愈发昏暗,大团大团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天空,越来越急的风卷起雪花将他裸露在外的部分遮盖,在身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为什么啊……”他轻声问,轻到自己听不见的地步。
他想问问这个世界。
“我做错了么……”
也许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回答我啊……”于奏挣扎着问,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哑。
“回答我啊!”憋了太久太久的问题,无处申诉的苦闷和愤恨,无数次失败积累的冰冷的现实,血淋淋地破开胸膛钻了出来,飘荡在刺骨的冷风中。
“回答我啊!!!”
世界突然彻底暗了下来。
于奏僵硬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嘴唇颤抖,他失明了吗?否则为什么所有的路灯都不再发光,否则为什么世界看起来……除了落雪,只剩下一片彻底的黑色。
城市最高处的塔楼里,钟声缓缓敲响,雄厚悠远的钟声在寂静的城市上空扩散,传播到了每个角落。
铛——
是真的热爱,而不只是听力缺失的心理偏执么?
铛——
是真的热爱,而不只是为了逃避自己残疾的现实么?
铛——
是真的有才华,而不只是自大的错觉么?
十二声钟声缓缓奏响,岑寂的雪夜,一层层洁白的雪花在黑色的夜幕中缓缓飘落。
世界不会回应他。
最后一声钟声落下,世界突然亮起了光。
粉色的光。
那光像日出东方,像万里海潮,绵延起伏,波澜壮阔。
城市最高处的塔尖最先亮起,一呼百应般顺着蛛网密布的主干道亮起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沿着环城大道和护城河,一圈圈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所有的电子屏、灯火、悬挂的灯笼和祈福的花灯,沿着数不尽的道路和河道蔓延铺陈明亮的光火,向着无穷尽的地平线汹涌而去,直至覆盖了整个国家、整片大陆。
从高处俯瞰下来,仿佛以首都为心脏,亮起了一片粉色的灯海。
炫目的粉色灯光从天而降落下,将每一片雪花映照成温柔的粉色,暖意渗透进黑夜白雪,为世界镀上一层梦幻般的色泽。
寂静的世界响起了儿童合唱祈福的歌声,圣洁、渺远、一尘不染。
于奏怔住,瞳孔猛地收缩,又在粉色的光晕中缓缓放大。
公主殿下的生日。
伊莎贝尔,在波米尔语里,意思是希望。
她代替了全世界来回应他。
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滚下,于奏突然发狠地刨开身上的雪,拼命支撑着身体,艰难地从雪堆里爬了出来,颤抖地、高烧地、站在结了冰的路边,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回走,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
有些时候,人总要靠着一些东西来坚持下去,当他自己都觉得错了的时候,还有另一些可以凌驾于任何质疑之上,赦免他所有的幼稚、固执和无知。
于奏用尽最后的力气,倒在了门口,用手拼命地敲击门,直到盛吞惊慌失措地把他拖进温暖的屋内。
他要活下去,要唱下去,要走下去。
从此以后,公主殿下就是他的希望、他的正确。
和他唯一的信仰。
*
那天之后,于奏连发了三天高烧,终于退烧清醒的时候,浑身都没有力气,盛吞焦急地把水端给他,还有一封信。
“是……邮递员……敲了门……有,有信,你的……信。”盛吞比划着说。
那样熟系的皇室信封,信纸火漆,和当年一模一样,入手很沉。
于奏不明白,远在海外的伊莎贝尔怎么会收到他的信呢?又怎么会回信呢?
信纸上的字迹比前两次更潦草,但一如既往得潇洒漂亮。
“谢谢你的来信。
或许热爱辜负了你,但请不要辜负你的热爱。
现在正是零点,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听说生日许的愿望都会实现。
那么我会对上帝祈祷,愿你的明天灿烂而温柔。
伊莎贝尔”
信封里还有其他的东西,顺着撕开的信封口滚到了于奏身上。
——是那枚磨损陈旧的小皇冠徽章。
公主殿下亲手把他丢掉的梦想……还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