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吞暂时无处可去，也不敢回工地，好在他本来就没什么值钱东西，就直接在于奏这住下了，于奏不得不给他买了点生活用品，还有些便宜的短袖短裤应急。
于奏去炸鸡店打工的时候，盛吞就在家待着，于奏晚上直播唱歌，或者写歌录歌，或者投送新的简历邮件的时候，盛吞就在他对面的墙角坐着看他，目不转睛，一眨不眨，换做旁人会觉得瘆得慌，但于奏习惯了，就随他看。
好在盛吞很乖，他不玩手机和电视也能快快活活过一天，窗外往远处看，就是商贸中心的巨幅电子屏，每天滚动不同的广告，盛吞视力极好，每天就趴在窗户上看广告，一看就是一下午。
当夜晚北海最高的钟塔远远地敲响十声，差不多就是于奏回来的时候。
他看累了，爬下椅子的时候，因为身体挪转不开，撞倒了咸菜罐，玻璃瓶碎了个口，咸菜汁全淌在于奏的桌子上了。
盛吞一下子僵硬住，他想起于奏说过，他的桌子不可以碰，谱子不可以碰，电脑也不可以碰。
但他又知道，把脏东西要拿水洗干净，于奏回来看到他的东西脏了，应该会不高兴。
盛吞犹豫再三，伸手抓起被汤汁泡黄的谱纸和电脑……抱去了水池。
*
于奏下午请贺千凡帮他顶了两个小时班，他去参加了一个叫做“云镜”的私人工作室面试，网页描述的待遇和条件都让人心动，而且写明了急缺人，随时欢迎有意者前往面试，学历不限，有才华即可。
于奏按照地址找到了工作室，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写字楼里，一共也就五六个人在，装修廉价，用灰色的塑料板隔开不同的办公桌，靠近门口的那人甚至在用电脑玩蜘蛛纸牌。
“您好，我来面试。”于奏说。
出来了一个自称张启超的负责人，他把于奏拉到小房间，听他唱了几首原创的曲子，期间表情变幻莫测。
于奏的右耳被打后，因为助听器损坏，彻底听不见了。他不得不稍稍偏头，用左耳去听吉他的音。
“这几首有谱吗？”张启超问。
于奏从包里把谱子递过去。
张启超啧了一声，又喊了另一个人过来，两人嘀嘀咕咕半天，最后露出笑容来：“于奏……是么？我们觉得你很合适。”
那一刻来得太快、太突然了，于奏甚至完全没有准备好听到这个回答。
他迟钝地、缓缓地问：“我可以么？”
“啊，我觉得你这几首都很不错，”那两人对视了一眼，“你不是刚刚说，你还写了几百首这样的原创谱子，没有和任何其他平台签约，独立创作，没有发布在网上？身份证件也带全了，没错吧？”
于奏点头。
张启超搓搓手：“那行，那行，你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和我们签合同。”
于奏愣住了，站起身拎着吉他，另一人把他领回小办公室，打印机滋滋滋开始工作，一份洁白的合同带着刚打印出来的热度送到他手里。
于奏接过笔，正打算看合同，张启超催促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快下班了，你赶紧签完了事。”
于奏抬头看了他一眼，笔盖清脆地响了一声，黑笔在指节上转了一圈，他比两人要心急千百倍，恨不得立刻就签字画押，但他还是定定神，微笑道：“我想再仔细看一下。”
……乙方创作的一切作品，《著作权法》中涉及的一切著作权（含转授权、发表权、改编权、署名权等）均归甲方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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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超还在笑，猛地撞见于奏的眼睛，被一股说不清的绝望和痛苦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竟然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于奏点了点纸板合同，轻声问：“什么意思？”
“哎，”旁边那人插话道，“就是这歌我们会拿去给别人唱，你想啊，你没名没姓的，唱也没人听，别人有名气啊，别人唱了以后，几十万人都会听你的歌，你不赚吗？”
于奏问：“那这歌还是我的吗？”
“是你的啊，当然是你的，”张启超说，“只是签了合同以后，名义上属于别人，之后不会署你的名。”
“法律上呢？”
“法律上……也是别人的，哎这你就别管了，你全部授权给我们，我们给你发工资嘛，然后我们和别人再签合同，我跟你说你也听不懂啊。”
于奏的心一丝一丝凉下来：“你们是要我做……枪手么？”
把他原创的歌抢走，再二次贩卖给明星工作室，标上其他人的名字。
凭什么？
“你们不是认可我的歌么？”于奏苦涩道，尖锐的耳鸣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响起，“那和我签约，但保留我的名字可以么？如果你们觉得我唱得好，那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喜欢的，不用卖给别人……”
“以后？”张启超有些烦了，还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学生，有点灵气，哄着签了合同就了事，谁知道竟然这么难缠。
“哪有什么以后？！写歌好听的人成千上万，多了去了，这歌是你写的又怎样？好听又怎样？没人喜欢就是没人喜欢，你说白了就是个平民老百姓，跟我跟张哥是一样的，不值钱，歌写都写了，转手换个人唱而已，你有什么损失？那其他人唱了以后，赚的钱不也带你分吗？想想清楚！你那些歌，放在你手里，那就是一摞废纸，交给我们，我们找大明星给你唱，做成漂漂亮亮的专辑，不好吗？好多人求我们想卖歌我们都不要。”
“算了算了，”张启超一把把合同抢过来，作势要撕，“你不愿意就走吧，我们不缺人好吧，哎我见得多了，年轻人心比天高，出了这个门以后别再来找我哭着说啊张哥张哥再跟我签合同吧，我跟你说，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再没下次了！”
合同从于奏手里抽走，纸张的触感从指尖滑过，他心里一紧，突然反手抓住了，咽了下口水，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自己说的。
“……我不跟你们签……但我写的那几百首歌……我可以卖给你们……著作权署名权我都不要……你们愿意一首，出多少钱？”
于奏手指死死抓着合同，指节青白，他闭上眼。
他想，我怎么穷成这样了呢？
我是什么时候变得……连一点底线都没有了？
*
走回炸鸡店的路上，于奏路过的灰鸽广场。
广场中心立着一尊鸽群拍打翅膀起飞的雕像，曾经年幼的公主殿下在这里喂过鸽子，一度让这个广场爆火成为旅游打卡景点，后来因为着实没趣，所以又冷清下来。
时间还来得及，于奏神使鬼差地坐在长凳上，冷风呼啸着从他面前穿过，肥硕的灰鸽都躲在鸽笼里不出来，广场上空空荡荡。
他身边立着一个漆成粉色的公主信箱。
这个信箱从五年前就开始办了，当时公主殿下才七岁，皇室在全北海设立了上千个公主信箱，欢迎小朋友们给公主殿下写信。
作为公主基金会资助对象的北海福利院，自然也在某个暖和的下午，召集十岁以上的小朋友，发了信纸和笔，让他们给公主殿下写信。
虽然公主殿下本人不可能每天有几百个小时去读堆成小山的信，但据说每天都会有那么几个幸运儿能收到她早餐过后的亲笔回信。
其他小孩儿也就写了那么一次，写完就丢到脑后了。于奏忍不住每天都要去信箱找有没有自己的回信，如果没有，他就再写一封。
每天，每天，锲而不舍。一开始只是想收到回信，后来变成了他的习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写了多少封，就那样每年几百封几百封地邮过去。
第一次收到回信，是他十三岁刚做完人工耳蜗手术的时候，皇室信封用上好的雪信纸，纸边烫金花纹繁复，信封用玫瑰金色的火漆封好。
封面字体微微倾斜，清晰优雅：
“伊莎贝尔·安哈尔特”
于奏愣住了，他没敢拆开，问了护士、看望他的老师、还有于院长，所有人都笑着说做不了假的，是真的，赶紧拆开看看吧。
于奏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划破信封，纸纤维被划开的声音安静得像是蚕食桑叶的嚓嚓声，浅蓝色的窗帘在微风中起落，他突然平和下来。
回信只有很短的一句话，浅金色的墨水，字迹流畅漂亮。
“拥有梦想的孩子都是幸运儿。”
于奏傻乎乎地对着一行字看了很久，看到连每个字母的转折都能默写出来，放下信的时候才发现嘴角上扬得都僵硬了。
公主殿下说他是幸运儿！
幸！运！儿！
于奏深吸了一口气，手术的创面也不疼了，确实觉得自己幸运了起来，连带着他想唱歌的梦想都变得非常宝贝，别人就是拿车子拿房子拿几百亿来换，他都不换。
第二封回信是他跟公主殿下那次糟糕透顶的演奏之后，他每次上完课，都会汇报他的学习进度，夸一下阿希尔老师，顺便在信的结尾表达他对公主殿下的感谢，并说他一直记得要学成以后，再次演奏给公主殿下听的约定。
还是同样的信封火漆信纸，更加成熟潇洒的字体。
“世界不会辜负你的热爱。”
“另：约定了，我会记得。”
约！定！了！
她！记！得！
于奏本以为自己拥有了上次收到回信的充足的心理准备，这次绝不会大惊小怪，但看到这行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跳停止，脸和脖子都跟着一起红起来，幸福得让人头晕目眩，仿佛一口气灌了一瓶伏特加。
他这辈子从来都没喜欢过自己，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但想到公主殿下就会推翻刚刚的两句话。
公主殿下都说他是幸运儿，他凭什么不是。
公主殿下都记得他的约定，他凭什么放弃。
两封信被他看了无数次，压在枕头底下，有的时候会做闪闪发光的梦，梦里他有着偌大的舞台，舞台上他且弹且唱，台下能容纳上万人的场地空空荡荡，只坐着公主殿下一个人。
她离得那么远，但又那么清晰，仿佛发着光。
他会一直唱一直唱，唱到梦醒为止。
……
而现在，梦醒了。
他看着旁边落魄的公主信箱，自从伊莎贝尔公主八岁时被国王一意孤行送往小格陵兰岛修学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国，也再也没有回过信。
北海上千个公主信箱逐渐衰落，缺少维护，最后废弃。
冬天的冷风像铁钩子一般刺骨，仿佛要把血肉活生生刮掉。于奏静静坐了很久，起身去报亭买了信纸、邮票和笔。
他用膝盖垫着纸，笔几乎冻得不出墨，他一笔一划，笔尖近乎划破纸张。
他狠狠地写道：
“公主殿下亲启：
我放弃了我的梦想。我，连同我的热爱，一文不值。坚持下去没有意义，世界也不会回应我。
我食言了和您的约定，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对不起。”
他摸出一直带在身边的一枚徽章，很老很旧了，颜色都几乎看不清，是当年那次给公主殿下糟糕的演出留下的纪念徽章，是一枚银色的小皇冠。
他把徽章塞进信封，将信封丢进了公主信箱。
从哪里开始，就该从哪里结束。
他亲手丢掉了自己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