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落选更糟糕的是,他在下一次发工资之前,终于山穷水尽。
两周后才发工资,但他现在浑身上下只剩下三十五,而且工资一到手立刻要交房租,还是什么都不剩。
他落选以后便不再去找鲍义了,鲍义几次打电话要来接他去他家吃饭,于奏只是一拒再拒……
他没办法报答鲍义,也承担不起无条件对他的好。倘若鲍义有闲钱就罢了,但他也就相当于经纪公司普通办事员,沈西苓的病又是个花钱无底洞,于奏亲眼看到他破了洞还洗得发黄的老头衫,还在拿出来穿。
于奏下班走在路上,只能一直想,以后该怎么办?
或者更近些,下周怎么活?
夜里近十一点,清冷的夜风吹散了白天积累的暑气,突然有一丝微光闪进了于奏的眼睛。
他停下脚步,眉头微蹙,往灌木丛望去,底下似乎躺着一个金属制的反光物。
于奏蹲下去伸手掏了出来,是一个浅棕色女士软牛皮小手包,入手质感柔滑偏冷,刚刚反光的便是包上的金属搭扣。
于奏站起身,意识到这恐怕是谁不小心丢在这的,灌木丛中间有常年被人抄近路踩踏的痕迹,怕是谁想从这过马路,东西被枝丫勾走了都没意识到。
此时深夜,附近的灰鸽广场失物招领处早就关门了,附近也没什么其他可以放包的地方,只空空荡荡一条笔直的马路。
于奏拿着包,插着兜,在路边耐心等了一会失主,又想到如果包里有手机,就更好联系对方了。
他打开包。包里有口红、防晒喷雾、现金、机票、信用卡,还有本护照,护照上是个女人的照片,叫“展欣”。
于奏看了钱一眼,又把包合上了。
倒也没有多高尚,只是没下贱到拿别人的东西。
灌木丛里蛐蛐儿的叫声此起彼伏。
北海最高建筑的钟塔敲响十二声。
于奏站得膝盖吃不消,他想把包直接丢回去算了。但万一其他人顺手牵羊拿走了呢?他都等了这么久了,总不能把东西原样扔回去就不管了。
更何况机票……是今天早上七点的机票。
他想,他就再等半小时。
十二点半,于奏原地活动了一下,他实在困得难受,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把包扔回脏兮兮的地上。
再等半小时吧。
或许……于奏隐隐约约地想,或许失主会感谢他,拿出一点钱……哪怕只是一张,那样他就能活过下周了。
这个想法卑微可耻地令人发笑,他潜意识里撩火般想了一瞬,又很快把思绪转到其他地方。
半小时又半小时,失主真的赶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半。
一辆银白色的宾利划破夜色疾驰而来,强势地急刹,停在路边,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披着白色小披肩,戴着夸张的亮橙色边框墨镜,啪得摔上车门,走到于奏面前,一手还拿着电话。
“闭嘴吧!找不到我晚上再飞,他妈的离了我你们不长脑子是吧?!”女人不耐烦道,换了只手听电话,涂了各式不同美甲的纤长手指压了下墨镜,打量了一下于奏,主要是他拿着的手包。
“这是你的包吗?”于奏问。
“啊,”女人潇洒地按了静音,压根不管对面说了什么,手指点了点包,“里面有本护照,我的,展欣。”
于奏点了点头,把包递给她,展欣打开包检查了一番,确认没少东西。
“那行。”她挑了挑眉,仿佛是示意于奏可以走了,然后重新听起了电话,破口大骂,“闭嘴吧我找到了……一天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玩意!”
她钻进车,把包往副驾驶一扔,油门轰鸣,银白色的轿车划过一条曲线,嚣张地原地掉头返回。
车尾气滚烫地翻卷,扑在于奏的小腿上。
他愣了一会,仿佛确认再没有什么可等的了。
哪怕只是一句谢谢。
他转身往家走去……他今晚只能睡三个小时了。
*
于奏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
北海福利院给他的补助只有半年,这个月本来已经没有钱,但7月1日,于奏还是回了福利院,径直去了院长办公室。
于院长还是一副富态模样,他虽然胖,但是慈眉善目,耳垂又大又厚,很有福相,对福利院的小孩一视同仁,当初也很照顾九组,有不懂事的小孩喊他爸爸,他都会乐呵呵地应下。
于奏敲门进的时候,于院长穿着短袖文化衫,正懒洋洋地靠在柔软的黑皮扶手椅中,慢慢喝茶杯里微烫的大红袍。
这半年,每次于奏回来,于院长都会问他的近况,这次见他意外前来,只是扬了扬眉,却并不怎么惊讶的样子。
“阿奏,”于院长声音温和有力,“你怎么来了?”
于院长看着他的神情,惊讶道:“你难道……还在唱歌么?”
于奏进过很多次院长办公室,有时是表彰,有时是训话,有时是带他采访,有时是出去表演。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借钱而来。
于院长耐心听他说完,一言不发,听完后打开抽屉,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厚实的红包来,红包没有封口,上面也没有写字。
于奏站在他面前,站得笔直,只是目光低垂着。
“阿奏啊,这里是一万块钱,”于院长肥胖的手指敲了敲红包,拖着说,“我是很愿意借你的,因为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就跟亲儿子一样。”他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是还不回来的,但我既然给你了,也不指望你还。”
于奏听到数目愣了一下,低声道:“我会还的。”
于院长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示意他听完:“但我给你之前,我想问你三个问题,你不用回答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回答,我只是要你想想。”
于奏点头。
于院长盯着他的眼睛:“第一个问题是,我知道你从小喜欢音乐,从前还偷着半夜溜进音乐教室,我向来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对声音的喜欢,来自于小时候听不见的执念,你听不见,所以格外在乎,只是仅此而已么?”
于奏一愣。
窗外拖长的蝉鸣突然燥热地响起,迟来的夏季轰轰烈烈地点燃周围的空气,汗浸湿了短袖衫的后背。
“第二个问题是,”于院长看着他,眉目慈祥温和,“我知道你一直是个骄傲的孩子,你也很优秀,但你因为出身和听力缺陷,得不到社会的认可。福利院扶持方案提供的工作,我知道很无聊,没前途,你当然不喜欢……那么,阿奏,你是真的热爱音乐,而不只是为了逃避那些毫无意义的工作么?”
于奏长久地沉默,心脏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老式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于院长抿了口茶,又说:“第三个问题是,人年轻的时候,总把创造的冲动误以为是创作的才华*。但大多数只是不停产出垃圾的庸才罢了。音乐的事,我不懂,但这个年代,谁都能在网上展示自己,真正的金子从不怕大浪淘沙……你真的觉得自己有才华,而不只是单纯的热情么?”
于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被于院长又一次举手打断了:“我说了,你可以不用回答我,把钱拿走吧。”
于奏鞠了一躬,上前接过了于院长的红包。
他又鞠了一躬,这次深得几乎沉下去,像是沉到一潭看不见尽头的水里,很久才缓缓抬起头,眼睛中看不见情绪。
“谢谢院长。”他艰难地开口,沙哑道。
于院长又慢慢品了一口茶:“我快退休了,还希望你能来看我,但是下次来,我不希望你还是这样无能为力地站在那里,坚持你所谓的理想。阿奏,现实是现实,童话是童话,童话回馈你的爱,现实不会。该醒醒了。你毕业了,也不是孩子了。”
于奏迈出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初夏如海的蝉鸣一长一短地起伏。
碧绿的树冠在风中摇摆,像是一片鲜艳的绿海,他离开时种下的小树苗已然蹭蹭地长了近两米高,抽出新鲜的枝条。炽热的阳光铺洒在大地上,无数打赤膊的小孩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抱着塑料水枪在空地上战得酣畅淋漓。
于勤学扯着嗓子在窗口喊那几个小兔崽子滚回去,不要吵到睡午觉的幼儿,但那几只小兔崽子显然不把他当回事,嘻嘻哈哈还从窗外往里滋水枪,清澈的水流细细地射了于勤学一脸一身。
于勤学气疯了,翻窗户出来追,结果鞋底在潮湿的地面上打滑,差点摔成狗吃屎,顿时在小屁孩们的哄笑中气炸了锅。
于奏插兜在走廊上默默地看了一会,然后从后门悄悄离开了。
他当年离开福利院的时候,于勤学哭得跟狗一样,问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于奏说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但如果我回来,会先来看你。
但事到临头他食言了。
他还是孩子。
在他眼里,他一脚能踹翻陈雄的奏哥,应该无所不能。
不应该让他看到于奏这样,不该让他看到成年以后是这样,不该让他看到世界是这样,不该让他看到未来是这样。
于奏从前天天跟勤学讲道理,最后却活成了毫无道理的样子。
他对不起自己的期望,也对不起勤学的期望。
还好于院长打断了他的回答。
因为他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