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奏更拼命地练舞。他后来又去过一两次鲍家,但一来一回就是两个小时起步,他后来就不再去了,鲍嫂挂念他,就做些包子烧麦,打包让鲍义带给于奏,彼时他们还不知道,这个习惯一培养起来,就延续了数十年。
三个月过去了,于奏在跳了五个小时舞,又一次下跪、旋转、蹲起的时候,突然听见自己的左膝盖发出了奇怪地嘎吱声,而后是一丝锐利的疼痛,宛如钉子扎入膝盖骨。
他没能站起来,一下子又跌回地上,第一反应是裸露的钉子,但看了一圈发现没有,膝盖外表完好无损,他一活动,还是疼,或许是磕着了。
磕着了,大不了就是淤青,他两个膝盖连同手肘,早就被磕得青一块紫一块,不碍事。
于奏不以为意。
他原计划练完了当天的内容,谁知回家的路上膝盖就已经不对劲了,感觉肿胀发热,一走路就磨得疼,尤其是下公交的时候,突然弯曲膝盖下台阶,差点跪在站台前。
于奏没说什么,他晚上找了条毛巾把膝盖缠上了,睡觉的时候希望明天早上起来,膝盖什么事都没有,也许明天可以练稍微不那么激烈的中国舞。
结果事与愿违,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状况反而加剧了,两个膝盖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连带着表面的青紫,看起来格外吓人,连下床都费劲儿,疼到了骨头缝里,还时不时会猛地吃不上力,整个人就往下跌。
他不能随便翘班,还是撑着继续去炸鸡店,站了八个小时。
“哥……你没事吧?怎么走路不利索?崴脚了?”
问他的是一个叫贺千凡的大学生,家穷,来打兼职勤工俭学,是个除了读书啥都不会的呆子,刚来的时候毛手毛脚,炸焦了好几锅原料,于奏照顾了他几次。
“没事。”于奏不动声色地换了一只脚站。
第三天,连于奏自己都说不出“没事”两个字了。他连下床洗漱都费劲,只能打电话给鲍义。鲍义是真的靠谱,直接开车到他楼下拉人去医院。
在车里,鲍义伸头远远看见于奏一瘸一拐地出单元门,赶紧跑下去扶他,气恼道:“摔跤了?不会断骨头了吧?怎么搞的大清早会这样?”
于奏不吭声,只咬牙撑着。
医生倒是司空见惯,耷拉着眼皮,反手摁了一下圆珠笔,飞快地在病历单上潦草几笔:“还能熬两天,走来走去,那应该不是骨折,做个磁共振吧,八成是半月板损伤。”
医生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打篮球呢吧?我见得多了,你们这个年纪啊,打起球来不知道保护膝盖,水泥地上蹦老高,“咔嚓”一下落地,膝盖能吃得消吗?你看你自己一膝盖的伤,老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那个医生,半月板是什么啊?怎么还肿了呢?”鲍义搓着手有点紧张地问。
“有点积液吧,正常,做完磁共振再来找我,严重就手术,不严重就静养,躺一个月就没事了。”
听到“静养”两个字,于奏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轻声问:“医生,有快速痊愈的方法吗?”
医生嫌烦,把病历本丢给鲍义:“带走检查吧,先缴费,还快速痊愈呢……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到哪给你快速痊愈去……真是。”
鲍义拖着一身肉,跑来跑去给他排队缴费,又扶他去等着做磁共振,一手还拿着手机百度“半月板损伤了该怎么办”以及“半月板损伤的后遗症”。
“你就是运动过度了,别怕,”鲍义半总结半安慰,“是不是跪下去的时候磕着膝盖了。”
于奏慢慢点头。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时间有多糟蹋膝盖。
练舞日均五六个小时,炸鸡店每天八九个小时站着,更何况他每周只有一天在正规的舞蹈室,剩下六天都是在小区室外的水泥地上,冬天冻得梆硬的青黑色地面,他为了动作做到位,眼皮不眨就直接滑跪下去,一次两次还行,几百次几千次下来,就算是十七岁的膝盖都吃不消。会跳舞的懂得“控”力,用全身的肌肉缓冲,而他实在是门外汉,实打实赤|裸裸地硬碰硬。
他甚至连护膝都没有。
等磁共振的时候,鲍义陪于奏在外面的长凳上坐着,于奏很安静,一度鲍义都以为他睡着了,直到他突然开口说:“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于奏的手肘撑在腿上,埋首在交错的掌心里,瘦削的肩颈绷紧,从领口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支起的两翼苍白的肩胛骨。
他没有时间了。两个月后就是面试,他来不及休养。
“你这段时间……练歌也行。”鲍义支吾道。
但于奏作为“严重偏科”选手,一边是把零分提上六十分,一边是把九十分提到九十五分,孰轻孰重,两人都心知肚明。
“明年……”鲍义开口道。
“明年我就十八岁了。”于奏低声道。
就算《撞破南墙的十八岁》会有第二期,他的年龄也会超过入选范围,永远地错失这次机会。
“不能一棵歪脖树吊死,”鲍义又说,“你录首歌,把自己编的词曲,给各个私人工作室的邮箱都发一份,或许会有赏识你的,到时候就不用挤这个独木桥了。”
这还是第一次鲍义没有说“你一定行”“你肯定行”这样的话……连他都失去了信心。
“再说吧。”于奏沙哑道。
十七岁真是很奇怪的年纪。
精致利己的大人绝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做事谋而后定,狡兔三窟,该备的后手该留的退路都会一一安排好,低风险高回报才会迈脚。
但他偏偏不愿意。
凭什么要在还没失败的时候就放弃成功。
又或者,他只是怕自己会后悔,怕一回头看见一条捷径,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没有人会真的死心塌地往火海里跳,除非他先斩断自己的退路。
磁共振报告的结果正如医生所料,半月板损伤,膝盖积液,并不严重,但需要静养,最好连动都少动。
至于跳舞,想都别想。
回去的路上,鲍义直接把车开回了他家,吃完饭却迟迟没有送他回去的意思。
“鲍哥,时间不早了。”于奏提醒他。
鲍义低声跟鲍嫂说了几句话,鲍嫂一直点头,然后他把于奏拉到阳台,挑明了说:“住我家吧。”
于奏很深地皱起眉。
“有很多原因,”鲍义絮叨起来,“首先我家有电梯,你不需要爬楼;其次我家暖气开了就开了,多一个人也不要钱,你在那冰窟窿里膝盖迟早冻坏掉;还有你在我家就别想着跳舞了,我老婆会看着你不许你动弹,你别瞪我,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拿自己膝盖开玩笑;而且不多你一双筷子,我虽然不挣钱,饭还是买得起的,你还长个儿,我看你以后能长一米八几,现在不好好吃,以后跟我一样矮……哦你已经比我高了。”鲍义砸了下嘴,“现在小孩儿真能长。”
“不行。”于奏说。
他欠鲍义的太多了,多到他不知道怎么还。他本来是可以还的,但现在连鲍义都不相信他能还了。
“没有行不行,我说了算,”鲍义哼了一声,又低声推了他一下,“再说,你在家,她也好找点事做,给你烧烧饭什么的,否则我怕她一个人在家闷着……想不开,出什么意外。”
台阶都铺好了,就等他顺坡下了。
于奏还是坚持道:“不行。”
萍水相逢,他不值得。
鲍义不跟他争了,只说:“就把膝盖养好,再说我还指望你以后给我买大房子,两百平以上那种,再配一辆大路虎,呵,是你亏大了。”
鲍义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了,想了想又把阳台门拉上,把窗户打开,冷风嗖嗖往里灌,烟味都卷到了户外,一丝都没往屋里渗。
“行不?”鲍义吐出烟雾来,“不勉强你,给我占个便宜,还喊我哥呢。”
于奏站着一动不动,直到冷风吹得脸都麻木了,才缓缓说:“送我回去吧,鲍哥。就当我在这住儿了。我记着。”
鲍义又气又发不出火来:“你怎么这么犟呢?你是属牛的吧?还得是金牛座?牛上加牛才能配你。”
于奏苦笑了一下,嘴角平平地抿成一线。
他本来是不怕失败的,现在怕了。
他宁可辜负自己,也不愿辜负那些,相信他能成功的人。
*
于奏给了自己两周休息时间。
不管医生怎么说,不管膝盖怎么想,他说了算,他只能容忍两周的空白,那就只给两周。
然而这正是崩溃的开始。
两周后,他开始重新拾起自己之前本该牢记的内容,谁想忘得比学得快,之前熟练得以为都刻到骨子里的东西,说生疏就生疏了,两周不动弹,不只是膝盖,连腰腹肩臂都僵硬起来。
于奏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又或许只是他对于跳舞太没天赋,又起步太迟。
他在焦急之下,完全投入到练习内容中,忘了时间,从早到晚十多个小时,就这么硬撑着跳了下来,中间竟然全不觉得疼。
然后到了晚上就意识到情况不对,第二天早上醒来的膝盖完全回到了静养前的状态,一朝回到解放前,连弯曲都生涩难忍,走路勉强支撑,跳舞根本不是靠意志就能做到的事情。
懊悔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于奏恨不得用刀子把作痛的膝盖挖出来。他拼命想往前赶进度,但是赶得越快病情就拖得越久。从那以后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跳,每当自己感觉好一些,立刻就开始捡之前学的内容,每当膝盖恶化,就停一停。
他如果撑下来了,就会焦躁自己休息得太久。
如果没撑下来,又会恨自己太不知轻重。
两种情绪无缝衔接地交替出现,轮流焦灼内心,日夜不休,如果说前几个月他至少是坚定不移地往前走,最后一个月他几乎是在疯狂的情绪内耗中和自己斗争。他时而恐慌自己膝盖的状态,连挪动都小心翼翼,时而发狠地跳跃旋转蹲起下跪,想把身体的束缚和拖累的桎梏全部撕得粉碎,然后再无法挽回地跌入新一轮自责。
鲍义来看他的时候,几乎被他的状态吓呆了,他第一次看到有人会把自己逼到绝境,这么冷漠地对待身体,计算着自己的极限,就在极限的边缘试探反复。
他连自己上一顿饭什么时候吃得都不记得。
“阿奏,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鲍义一个大男人几乎给他搞得难受起来,他都不敢把于奏往家带了,怕沈西苓看了心疼。
“你能行的。”离面试只有三天了,鲍义把盒饭放在他的小破桌上,拍拍他,“放松心态,你必须行,你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还怕什么?”
于奏就点点头。
面试的过程,他事后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的心态异常平和。无论是唱歌跳舞,无论是自选曲目还是抽签曲目,哪怕是命运安排给他最难入门也是他最不擅长的街舞,他都平和地接受了结果。
他一直觉得,奇迹这种东西,事在人为。
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如果失败了,那就是还不够努力。
如果想成功,那就更努力一点。
他努力到极致了,世界不能不讲道理。
于奏抱着这样的信念,结束了面试。出来的时候,鲍义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熊抱,半晌没说出话来。
接下来只需要等结果。
于奏出奇地耐心,他本来还想继续练舞,但膝盖的伤实在是让人吃不消,下楼只能撑着墙斜着身子直着腿一节一节往下挪,以至于到了鲍义看到他就赶人回去休息的程度。
炸鸡店的工作,他也只好和贺千凡私下调班,贺千凡还是一脸学生气,听说他是去参加选秀了,大吼哥你是要当明星了吗?你这么帅必须行啊!
于奏彻底地休息了一周,坐在床上,用热水袋敷膝盖,然后用一块木板抵着墙,写歌。
只有在写歌的短暂片段里,他全身心地浸入另一个萦绕着旋律的世界,宛如沉在湖底仰望透明如洗的夜空,湖面风吹过的波纹是灵感划过留下的极光,他在意识和潜意识的边缘浮沉,捕捉那些一闪而过的轻柔又微妙的东西。千万次伸手或许只有一次能抓住,但那一次抓住值得千万次伸手。
等待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他时而觉得自己绝不会选中,时而又觉得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有人会选中,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他。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撞破南墙》节目组的短信。
看到来信人的那一刻,他的心整个狠狠揪起,紧张的酸水瞬间涌向四肢,指尖都在发抖。
眼前的画面都在晃,周围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远离,于奏点了三次才点开那条短信。
开头就是“这位选手,很抱歉地通知你,你没能入选……”。
于奏盯着那条短信,来回读了很多遍,尽管他第一眼就看明白了。
努力可以创造奇迹。
但奇迹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