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义抬头看着他,见他就穿了件单薄的黑色t恤,抬起胳膊拿短袖下摆擦汗,露出一节削瘦遒劲的腰肢,眼神又深又定,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一块说不动的黑色磐石。
“我倒是想给你机会……我说了也不算啊。”鲍义被他看得心里犯怵,喃喃道,“走吧走吧,歇会儿,去我家吃个饭。”
见于奏还不动弹,鲍义熊掌拍了拍他的背:“愣着干嘛,都喊我一声哥了,饭还是吃得起的。”
到了鲍义家,鲍嫂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杏眼柳眉,热情好客,看到于奏第一眼就喜欢得紧,饭还没端碗,就已经拉着他亲切地喊起“阿奏”来了。
“我听鲍义经常说起你呢,就催他带你来吃饭,结果他左拖右拖拖到今天,”鲍嫂兴致勃勃,越看他清隽的眉眼越喜欢,“我听说了你的事,还以为……谁知道一见面发现这么安静啊。”
于奏很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听她说话,保持一个嘴角上扬的弧度。
“你别拉着他说话了,真是,”鲍义絮絮叨叨从里屋换了身睡衣出来,“所以我不想往家带人,烦得很。”
饭桌上,鲍嫂不停给他夹菜,于奏虽然看着瘦,但是个能吃的,孤儿院里干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再加上鲍嫂手艺奇佳,跟五星酒店有得一拼,于奏闷头吃完还腼腆地举碗添饭,鲍嫂看他的眼神简直就要喜欢得烧起来了,恨不得把电饭煲端他跟前。
“看见没,我是不是做得好吃,阿奏都喜欢,”鲍嫂一脸骄傲,转头训斥鲍义,“就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还非要下饭店,地沟油吃不死你。”
鲍义翻了个白眼:“我那是应酬,你懂什么。”
“应酬有什么用?还有我都跟你说了戒烟戒酒,对孩子不好。”鲍嫂不乐意了,眼神都凶起来。
于奏闻声抬头看了眼鲍嫂,她穿了收腰的衣服,显得小腹有些凸起,再加上她一直挺着腰,还时不时用掌心护着肚子,简直一目了然。
鲍义却好像突然被禁了声,不接话了,只听到筷子撞碗沿的声音。
“阿奏啊,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我听说小孩能开眼,一猜一个准。”鲍嫂温温柔柔地看他,小心翼翼地指着肚子。
于奏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茫然地抬头。
他第一不是小孩了,第二也不是二郎神,第三,这种情况一般都为了讨孕妇喜欢,她喜欢男孩就说儿子,喜欢女孩就说女儿,但他不知道鲍嫂想儿子还是想女儿,所以没开口,只看向鲍义。
鲍义筷子“碰”的一声,脸色很沉,清脆地敲了下碗:“吃饭。”
他语气不善,鲍嫂肩膀一抖,眼尾立刻红了起来,一下子坐了回去,把碗一推,不吃了。
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于奏缓缓把筷子放下,他还没吃饱,十七岁正是无底洞的时候,而且自从要省吃俭用以后,他晚饭都靠馒头和咸菜凑合,很久没吃肉了,更何况跳舞极耗体力,他常常半夜都会饿醒,胃里一阵阵泛酸。
此时他目测自己还能再吃两碗,但筷子不敢下了,他轻轻把碗放下来,可惜碗底还是碰到桌面发出了声响。
“你吃。”鲍嫂有点哽咽,但还是用泛红的眼睛看他,决绝无比,一个单字:“吃。”
“继续。”鲍义把红烧肉碗往他面前一放。
在两人注视的迷之压力下,于奏低下头,艰难地咀嚼起来,想不通究竟刚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是他说错了什么话。
难道应该胡乱猜个性别的?于奏想,他自己喜欢小女孩,他刚刚应该说女孩的。
他快要吃完第三碗,空气中集聚的紧张感到了某个临界点,鲍嫂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地客厅显得有些过大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小孩吗?”鲍嫂一开口,就飞快地说下去,仿佛有人撵在后面追,“为什么现在反而不高兴了呢?你不高兴就不许我说是么?你不高兴就觉得他不存在是么?鲍义,我算是认识你这个人了,都是假的,假大空。”
“可以了。”鲍义打断她。
“不可以!”鲍嫂突然大叫起来,她站起身,一手扶着小腹,一手指着于奏,“你让外人听听,有什么道理?从没有哪家孕妇是这样的,要我备孕,好,要我辞职养胎,好,要我少跟外人接触,好,要我吃不知道什么鬼药破药,鲍义!我跟你说,你那点小心思我全都知道了!你不想要孩子,可以!但这个孩子是我的孩子!我沈西苓的孩子!在我肚子里,我说了算!谁敢伤害他,我跟谁拼命!!你听见了吗!!!”
平时温柔的人,一旦发了火,仿佛玻璃都在震颤,鲍嫂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简直是声嘶力竭,岌岌可危的家庭平衡因为于奏的到来被打破,粉饰的太平终究不能长久。
于奏眉头一皱,温声喊:“鲍嫂,你消消气。”
鲍嫂一下子回神了,她精疲力尽般又看了一眼于奏,落回椅子上。
鲍义一口一口吃饭,味同嚼蜡,面无表情,然后把碗往桌子上一放,连同空盘一起收走,往厨房去。
“鲍哥?”于奏开口了。
他很少多管闲事,但刚刚鲍嫂言辞之间所指,竟然是鲍义让她辞职困她在家,想骗她吃药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换哪个母亲都要崩溃的。
鲍义把东西往水池里一丢,走出来看他:“饱了吗?”
于奏只能点头。
鲍义把衣帽架上的外套取下来递给他:“走,送你回去。”
离开鲍家的时候,于奏回头望了一眼,鲍嫂缩成一团在椅子上呜咽,声音又低又哑。
回去的路上,于奏和鲍义一言不发,直到一个路口,鲍义突然发狠地猛打方向盘,急刹停在路边,于奏单手撑住了惯性向前的身体,扭头看他:“怎么?”
鲍义暴怒地锤了一下方向盘,用力蹬了一下车底,整个车都在他体重下晃了晃,然后他双手攥紧了方向盘上沿,头沉在胳膊里:“让你看笑话了。”
于奏说:“没有。”
鲍义说:“她子宫被摘掉了。”
仿佛车厢内晴天霹雳。
于奏半天没说出话来。
鲍义说:“没有子宫,也没有小孩。她疯了,我怎么办?”
鲍义抬起头,满眼血红,于奏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在他相处的记忆里,鲍义总是好脾气热心肠,跟在其他大经纪人后面鞠躬哈腰,跑起来啤酒肚一颠一颠,每天都很快活,万事不愁的样子。
“吃的药是治脑子的,很贵,她不吃,以为是打胎药,我每天放在她手里,转身她就丢掉,我看着她放嘴里,下一秒她背过身就吐掉,我好声好气喂她水吞下去,她把药藏在舌头底下,我有次气很了,打了她一下,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舍得动她一根头发,但我太怕了,”鲍义狠狠拽着自己的头发,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怕她不吃药……她永远都要疯下去。”
“鲍哥。”于奏拍拍他的背,用力捏他绷紧的肩,“不会的。”
“我欠她的。”鲍义摇头,“是我最早提出要孩子的。我不该。”
但是谁能料到之后的事呢?
能怪谁呢?
鲍义没再说什么,开车把于奏送到竹溪巷,看到那一片阳台上飘荡着破烂衣服的老旧危房时他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
于奏最后下车的时候,鲍义突然喊住了他,把车窗摇了下来,于奏单手撑着车顶,弯腰去看,鲍义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能火。”
鲍义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我认定你了,你能火,你必须火。我看人从没准过,但你不一样,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一样。”
于奏说谢谢,但刚说了一个字就被鲍义打断了。
“你不要谢我,你火了,我也会赚很多钱,这行穷起来让人活不下去,富起来是你想不到的富,我要赚钱去给她治脑子,这年头他妈的只要有钱,我就不信有治不好的病。”
鲍义那一刻严肃得可怕,他不为人知的野心在破旧的桑塔纳里轰然烧起,眼睛亮得吓人,于奏突然意识到他一身乐呵肥肉是给外人看的,骨子不比谁软,沈西苓不出事他一辈子都是个窝囊废,沈西苓疯了,他能跟着一起发疯。
“鲍哥,我可能不是你找的那个人。”于奏最后说。
鲍义把窗户摇上去了,斩钉截铁:“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