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于勤学就成了于奏第一狂吹,屡教不改屡禁不止,于奏十七岁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当时才十岁的、一直在他身边跑来跑去的于勤学,破天荒掉了眼泪。
“哥,你要回来看我。”于勤学鼻头都是红的,五官像废纸一样皱成一团,“马上,立刻就回来看我。”
“知道了。”于奏低头看着他,看他哭得投入,把不大的黑色行李箱往脚边一放,对他伸手,手刚伸了一半,于勤学已经哇的一声扑过来抓着他的腰不撒手,说要当猛男的志向彻底不要了。
于奏看他这副模样觉得好笑,但还是说:“我要是回来,会先来看你。”
他转身离开了孤儿院,离开了这个姑且为他遮风避雨十七年的地方,小提琴是孤儿院的,他带不走,只带走了一个破旧的吉他,和一个时不时黑屏的二手手机,搬进了一个之前看好的,位于竹溪巷深处、除了房租便宜全无优点的出租房,和其他人合用厨房厕所。
隔一堵薄墙,周围几家的动静惊天动地,左边是个黄毛刺青小年轻,隔阵子就带不同的女人回来,动静极大,一闹就是一晚上,右边住着一对夫妇,裸婚,投资失败还欠债,想炒股挽回局面却被套牢,天天吵架,摔盆摔碗,女人分贝奇高魔音灌耳,男人逼急了就打人。
好在于奏把助听器摘下来,就什么都听不清了。他从来都不怕吵,他怕安静。
为了留时间唱歌练琴,他找了一个qikin炸鸡店的兼职,早上九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钱不多,活儿累,但是胜在简单,也不问他学历或是出身,到岗培训了两天就上手了。
剩下自由支配的时间,他找了个最便宜的琴房,六十块钱一小时,老师水平不咋样,和当初公主殿下指派来的没法比,水平低脾气大,迟到早退还喜欢上课玩手机,自己会弹但教不出来,没什么耐心,就让于奏自己练习充时间,口头禅是“接下来给你十分钟巩固一下我刚刚说的”,熬过一个小时他就下班拿钱,于奏问他问题,他还隐晦地露出点不乐意不耐烦的意思,于奏只当没看见,下次依然问。到底是付钱了,他虽然懒,也不敢真的不教。
至少也是个老师。
他已经起步很迟了,不能停,也不敢停。
就是在那个破旧昏暗的琴房里,他看到了《撞破南墙的十八岁》大幅广告,雪花台综艺真人选秀生存类节目,寻找99位素人,要求年龄在十七岁至十八岁,外形好,会唱歌,拍摄期间包吃包住,面试时间在半年后。
于奏拎着吉他盯着海报琢磨了很久,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至少应该全力试试。
那天下班,他拎着吉他去面试地点冰点大厦询问情况,刚到了21层,一出电梯,就碰到一个看起来比他大十岁的男人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
男人有点发福,像只充了气的狗熊,皮带勒了一圈在肚皮上,紧箍着像个柔软的啤酒桶,他跟在一个穿着皮大氅的女人后头,陪着笑脸弯腰鞠躬,非常谄媚地说欣姐都是我的错,我下次一定及时跟您汇报云云。
女人头都没回,踩着高跟鞋,身如蒲柳,婀娜多姿,甩手啪得把文件摔他脸上,把他关在门外了。
男人落寞地把文件抱在怀里,一回头看到了身后目睹一切的于奏,于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男人自觉丢人,干巴巴问了句:“找谁?”
于奏礼貌道:“您好,我是来问有关《撞破南墙》的面试要求……”
“啊,是我负责。”男人打量了他一眼,挠了挠下巴,“没什么好咨询的啊,看看官网上的要求提交简历就行了,下周日截止。”
“因为官网上要求未成年人提交户口本扫描件,我未成年,但只有北海福利院的集体户口,没有户口本,您看这样行吗?”
男人慢慢“啊”了一声:“我还真不知道,这我帮你记下来问问吧,你手机号给我,要是行我给你发个短信。”
于奏依言办了。
可能觉得他怪不容易,看穿着打扮也挺破旧,男人冲他笑了一下,也不为之前的事害臊了,伸出肥厚的手掌跟于奏握了握:“我叫鲍义。”
于奏握住了他的手:“于奏。”
之后一来二去的就熟悉了,鲍义帮他补办了申请说明,填了表,好奇他从不离身的吉他,就开玩笑说虽然我不是评委,但你给我唱个试试?我参谋一下。
于奏闻言大大方方地把吉他抱了出来,坐在鲍义对面,随手调了音,抬头问唱什么?
一曲唱完,惊为天人。
鲍义本来半瘫在办公椅里,捧着肚子出神,于奏拨了简单的前奏,第一声出来,鲍义眼神顿时就变了,于奏越往后唱,他越坐得直,最后几乎前倾着身子,愣愣地看着面前生涩的少年,弦在微振,低音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打旋。
鲍义眼眶有点红,血丝弥漫在眼尾,嗓音发哑:“额,我虽然不懂……”
于奏抱着吉他,紧张地看着他。
鲍义说:“但你唱到我心里去了……这个曲子是我……和我老婆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听的,但她最近有点不……哎说远了。”鲍义手背抹了抹眼睛,又用力搓了搓脸上的肥肉,“于奏,你信我,大胆去面试,就唱这首,我觉得你能行。”
“谢谢。”于奏眼睛慢慢亮起来。
“理论笔试部分你放宽心,其实他们不太在乎那个,”鲍义小声跟他说,站起身把办公室门关上了,“主要是看你有没有潜力,脸、话题度、身世,当然硬实力也重要,自我陈述的时候你多说点孤儿院的事情,说说梦想一类的,你能打动评委,他们就会让你上节目去打动观众。”
于奏:“好。”
“舞呢?”鲍义又问,“跳个给我看看。”
整个分数分两部分,笔试和面试,面试又分自我陈述、跳舞、唱歌和问答,加权后还有评委的个人潜力估分,占比奇高。
于奏第一次露出窘迫的神色,他低头说:“我没学过跳舞。”
这也是他最为难的地方,他会唱歌,也爱唱歌,但人都不是全才,他从来就没对跳舞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兴趣,也没学过,但偏偏跳舞是面试的固定部分,凡是练习生,都得唱跳俱全,有偏向可以,有短板不行。
“五个多月,时间有点紧吧。”鲍义一愣,“你从头开始学?恐怕来不及。”
“来得及的。”于奏立刻说,他又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我能不能,下个月再来跳给您看。”
鲍义也不知道怎么说,给他看其实没什么用,只能象征性地叫他加油。
于奏开始疯狂地恶补舞蹈。
跳舞和他的梦想完全不沾边,但他必须按照别人定下的规则。离面试还有五个月,他报了舞蹈班,就在小区楼下的一片空地上练舞,下了班以后,小区里来来往往都是散步遛狗的大妈大爷,春寒料峭,他又是下蹲又是跪地又是蹦跳,浑身是灰和枯黄的草尖,耳朵被冷风刮出细小的裂口,反反复复,跟着视频和上课的笔记,一跳就是四五个小时,直到大汗淋漓。
一个月后,他如约来找鲍义,鲍义很热情地接待了他,把他带到一个小舞蹈室里,木地板,四面墙都有扶杆,前后是落地大镜子。
于奏打开手机放音乐,合着音乐跳完了,而这次鲍义的脸在镜子中越来越黑越来越沉。
一首跳完,于奏硬着头皮,气喘吁吁地站回他面前。
“我虽然不懂跳舞,”鲍义说,有点不知怎么开口,“但这行待久了,看得也多,你这……跟广播体操似的……”
于奏闷不做声。
他知道自己不是跳舞的料,节奏是准的,动作一板一眼十分到位,但是僵硬,跟一个卡点的机器人一样,换身校服能上主席台领操,但是如同木偶挥舞肢节一样干巴生硬,缺少律动感,少了那么点舞动的feel,让人看着心里别扭。
其他人学舞,大多都会出现用力不够显得软绵绵没力气的现象,他倒好,走了另一个极端。
“你一周练几次啊?”鲍义想鼓励他,“你再找点感觉试试?”
于奏心里又是一沉,鲍义以为他一周只练几次,而他每天的练习都是四个小时起步,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压缩下班后时间达到的极限了。
“三次。”于奏说,“我以后天天练。”
“那行,”鲍义拍拍他的肩膀,又捏了捏,“别灰心,起步慢是正常的。这个小教室我每周能帮你申个一天,有镜子,你对着练应该会好些。”
于奏感激不尽。
周一到周五,他拼命挤时间,零零总总每天能练四个小时,周六他五点多起床,从早到晚,练到精疲力尽会歇一会,之后再继续,周日鲍义给他申请到小练舞室的使用权,学过舞的都知道对镜练习的重要性,他更会在鲍义上班之前就在办公室玻璃外候着,随便带点干粮进去,一天都不会出来。
有次鲍义闲着,想去看他练舞的成果,走到门口发现他正在练习中途,不想敲门打扰他,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玩手机等。
一等就是两个小时,于奏只重复了蹲下去开关音乐的机械步骤,然后是无休止的重复,一个一个动作,0.5倍速纠正,不同版本的教学视频比对,考核有一首自选舞蹈,还有一首抽选的即兴模仿,包括中国舞、民族舞、现代舞和街舞,他不知道自己会抽到什么,只能面面俱到。
“于奏?”鲍义终于忍不住敲门打断他。
于奏停了下来,过来开了门,黑色的发梢汗透了,额头湿漉漉的,手背随意抹了抹:“鲍……哥?”
“你歇会啊。”鲍义哎了一声,走进去,从舞蹈教室角落的大箱矿泉水抽了一瓶给他,“水都随便喝……”他找了个凳子坐,“你这样练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找老师了么?”
于奏沉默了一会,点头。
“嗯……一周几节课啊?”
“一节。”
鲍义心说这不是个事儿啊,你这赶进度呢,一周一节哪够,别人都一对一,从早到晚集训,你倒好,自己本来就是门外汉,还闭门造车。
于奏低着头,只看了他的表情一眼,就全明白了,手里的矿泉水被捏的发出嘎吱声:“我也想多上几节课……但是请不起。”
话到这里就够了。
他的炸鸡店的工资,要支付房租、水电、三餐、交通费、电话费、换季必须的衣服、坏掉的灯泡、磨破的鞋、故障的开关、还有舞蹈课的钱。
已经是入不敷出,在靠孤儿院最后半年的补贴支撑。
鲍义心里难受起来,老实说谁看了于奏这个样子,都想能帮就帮,但最近他老婆的医药费问题……实在也是不小的负担。
他快三十了,别人都说三十而立,而他这么多年在娱乐公司打工,没混出个名堂,当了四五个艺人的经纪人,全都糊得只能跑龙套,最后熬不下去改行了。
这行外表光鲜亮丽,顶流明星接个广告随随便便八位数收入……但还有更多的没人在乎的底层,拿着几百一天的工资日夜颠倒地熬着,抢破头想要一个出镜说词的机会,吃着盒饭做着一夜爆红的美梦。
这行不靠实力吃饭。靠老天赏饭吃。
想到这里,鲍义突然神使鬼差道:“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如果家里没钱,还是不要闯这行了,有钱人混不下去,回去还能继承家产,没钱的混不下去,哪里有退路呢?你年轻不懂,有些人能蹦得高,不是因为他们厉害,而是因为下面有人接着他们,所以敢放开手去蹦。有些人一辈子都在爬,不是因为他们蠢,而是因为手一滑,就滚下去了,没人接着,就死了。”
鲍义叹了口气:“这世道还说什么人人平等?说是说谁都能追梦,可不是说谁都能追得起。”
于奏看着他,剧烈运动后起伏的胸脯逐渐平缓下来,有汗珠流到睫毛上,挂着,然后扑棱一下落在脸颊上。
于奏轻声说:“都走到这里了。”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声音有点哑:“鲍哥,给我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