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块钱,房租加水电,什么都不剩,他还有从鲍义那里借的一千块钱,买了一堆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泡面,缩进了二十平米的房间。
他还有一个机会。
t平台的“万人直播海选赛”,仅限新人参加,粉丝数、直播在线人数、收益三项数据的综合加权比拼,完全公平透明,不限直播内容,纯凭本事,八仙过海。
最终厮杀出的前百人将成为t平台的签约主播。
于奏决心试试。
很多流行乐他听过就会唱,歌词过目不忘,弹幕点歌,他很少有唱不来的。再加上他知道自己露脸非但不减分,反而是加分项,直播对他来说或许是个机会。
他尽力把二十平米的空间收拾出一面墙来,因为墙面发灰掉干皮,令人作呕,他不得已找了块白色的布钉上,充当背景板,还有琴颈半断、被他用透明胶努力维持生命的吉他。
这就是他直播的全部装备了。
海选赛限时一个月,期间自然是直播时间越长,吸粉越多,于奏白天还要在qikin炸鸡店打工,好在白天流量也不多,只要他晚上直播的时间够长,效果依然是一样的。
唯一的问题是,他没有时间睡觉了。
不少通宵直播的人,七点上播,凌晨五点下播,而且有些直播跳舞,背景是自己家的练舞房,或是抽奖福利,或是有些女主播穿泳装女仆装等等。
于奏没有办法,他没有钱抽奖送粉丝,狭小的仅能放下床的竹溪巷出租房没有地方让他对着镜头跳舞,就算他愿意露肉,也没有闲钱购置新衣服。
他只剩一条路,那就是延长直播时间。
延长,再延长。
于奏分身乏术。
他支了一个小木板在床头,端正地坐在床上直播,被子很薄,墙体冰凉,隔着一层白布,他戴着耳机,耐心地回答寥寥无几的粉丝的问题,每当有人点歌,他就唱。劣质的速溶咖啡一杯一杯往下灌,胃里翻涌起酸水,一直播到自己快要睡过去为止。
他直播到凌晨四点,七点再起床赶公交去上班,路上还能睡一个小时,晚上十点下班,路上再睡一小时,回来从十一点直播到凌晨四点。满打满算也不足五小时睡眠。
有几次他太困了,困得仰着头抵着墙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发现收到了管理员违规警告,不许在开着直播间睡觉挂时长,还扣了他本身都没多少的积分。
每天睡眠不足和无节制摄入过量咖|啡|因的后果逐渐积累,那天,他只是弯腰低着头在给炸鸡翻面,不停翻涌的油突然诡异地扭曲起来,心跳猛地加速,像是催命一般疯狂在胸口跳动,血冲上头颅一股一股,眼前一黑,身子一倾,差点栽进油锅里。
还是那个叫贺千凡的兼职大学生拉了他一把。
贺千凡也吓得惊魂未定,稚嫩的脸上全是恐惧:“哥?!你没事吧?怎么对着油锅倒下去了?要不要歇一会?”
于奏狠狠晃了一下头,有几滴油溅到了脸上,刺痛,他低声道了歉,去后厨泼了凉水洗了把脸,然后坐在塑料板凳上,抵着墙角想缓一会,结果从下午三点,一睡就睡到了晚上十点。
还是贺千凡晃了晃他的肩膀:“下班了,哥,锁门了。”
于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黑眼圈深凹下去,黑色的发色衬着脸色惨白,他嗯了一声,又道歉把下午的活都堆给贺千凡了,下次给他替班,贺千凡只摆手说没什么的,下午客人少,没炸几锅。
“哥,你下班回去晚上不睡觉,在做什么啊?畅游王者峡谷吗?”贺千凡一边帮他收拾包,一边眼角瞥见于奏后颈瘦的凸起的骨头的形状,叫人心疼,“我看你比我还缺觉。”
于奏苦笑了一下,换了个话题:“千凡,你多大啊?”
贺千凡不解:“我大二,十九……马上二十啊。”
于奏拍拍他的肩:“我十七,别喊哥了。”
直到于奏的削长的黑色背影逐渐消失在拐弯处,贺千凡还愣愣地站着原地,想不通一个十七岁的大男孩,为什么会像背负了那样多东西一样疲倦,又好像无论往哪里走,都只是孤身一人。
两个月后,于奏终于是积攒起了一小批粉丝,每天晚上少的时候几十个,多的时候一百多个,聚在直播间里听他唱歌,发一些“小哥哥好好看”“唱得这么好听为什么不火”的弹幕。
但他一直都未能火起来。
那些抽奖的主播,每次开奖都送上万福利,许多路人都顺着大厅广播进来关注主播想抢钱,轻轻松松上十万粉,漂亮的女主播明艳亮丽,声音奶甜,一口一个“谢谢哥哥打赏”,“哥哥想听什么?”,没过几天就位列前几。
还有一些主播,不知为何,登上另一个名叫“有趣尝鲜”的榜单,立刻数据起飞般上升,但于奏不明白那个榜单的评分基础是什么,而且活动明确说所有的新人主播一律平等,可他从来没有轮到过那个榜单。
于奏问了后台,客服只说,数据问题不予回答。
于奏困得脑子昏沉,他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思考无关紧要的事情。
咖|啡|因对他的效果越来越弱,哪怕是站着在炸鸡都会犯困,仿佛随时都会睡着,他不愿让其他人担心,尤其不想让贺千凡担心,每次都强打精神说没事,抢着把活干了。
结果在摇摇晃晃的末班车上,他破天荒睡实了过去,昏黄的路灯一盏一盏从窗外划过,他抵着车窗,一觉惊醒,已经坐到了终点站。
“小伙子,到站了。”司机大叔喊他,“快点下车,回家睡吧。”
于奏慢慢坐起来,迷茫地看着窗外的陌生的终点站……离他本该下车的车站,足足隔了十站路。
“请问,”他犹豫了一下,“现在还有往回的车吗?”
“没啦没啦,”司机打了个哈欠,“往回不也是末班车了么?怎么?你坐过站了?哎哟这个点……打个车吧小伙子。”
于奏摇摇头,还是下了车,他没钱打车,只能走回去。
他下意识摸了摸兜,想找手机看一下时间。
摸了个空。
冷风穿过,一身冷汗瞬间流了出来,于奏飞快地确认了衣裤的所有口袋,跑起来大喊:“司机师傅!麻烦停一下!!”
嗓子都喊劈了。
司机是个好人,停下来让他上车,于奏以为是落在座位上了,可是前前后后弯着腰找遍了,完全没有手机和钱包的影子。
“哎哟喂,你睡过去了吧,估计给谁摸走了。”司机为难地挠了挠头,在公交车上丢东西最难找,人来人往,报警都没用,只好问,“有什么重要东西么?”
于奏长长吐了一口气,站起身,低头看着冰冷的一排座椅。
长时间蹲着让他眼前全是黑色的星点。
他摇了摇头,沉默地走下车。
夜风呼啸,仿佛要把腰杆都吹折。
于奏顺着路往回走,马路上夹杂着尾气的刺鼻灰尘扑面而来。没有手机导航,他只能一路问着往回走,十站路,六公里多,他还走错了一次,绕了路,加起来走了七八公里,一个半小时。
他一边走一边想,手机买便宜的要多少钱,电话卡要多少钱,钱包里有多少钱,他的身份证补办要多少钱……他还剩多少钱。
他怎么就该死的睡昏过去了呢?他平时不是睡眠最浅的么?孤儿院不管哪个小孩半夜哭,他都会醒来,怎么竟然被人偷了钱包都不知道?
他怎么就睡过站了呢?竟然一直睡到了终点站,他这两天没有手机直播……又该耽误多少时间,原本的粉丝会流失吗?他还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么?
于奏终于拖着快要崩溃的身体走回了竹溪巷出租房,左边的黄毛小年轻大敞着门和渔网袜女人喝酒,右边的夫妇依旧在吵架,女人声嘶力竭地尖叫,男人拖下拖鞋狠狠抽她的嘴。
于奏走到自己的房间面前,公共厨房和厕所之外……每个房间有自己的锁,勉强留下了私人空间。
而他的钥匙在钱包里。
他进不了屋。
连门都在和他过不去。
全世界都在和他过不去。
于奏突然发狠地一拳打在门上,手指节发出恐怖的嘎嘣声,左右两家都短暂地停顿了声音,又无所顾忌地叫嚷大笑起来。
于奏转过身,背靠着门,慢慢地滑坐下来,蜷缩,埋首。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闷了很久,最后摘掉了助听器,在一片寂静中无声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