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于奏准时在花市的入口处等伊莎贝尔。
万花节一年两次,秋冬之交送花神,冬春之交迎花神。
传统服饰是俗到爆的大花裙子,要的就是一派红红绿绿鲜艳无比,饱和度拉满,膨胀的各色花卉挤满了裙摆的每一个角落。
站在花市入口放眼望去,被大石墩子封了的路上全都是行人,人头攒动,斑斓的色彩像河一样顺着两排悬挂的红灯笼往下流淌。
但出奇的是,人海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伊莎贝尔撑着一只大红的花伞,这种伞是纸面伞,上面用传统手绘的技法画满了缤纷的花朵。
她身姿纤细,一手提着两只花灯,碎花领口搭在白皙的锁骨上,脖颈修长,像一株洁白的水仙笼在红纱中,踏着缤纷的花海顺流而下。
伊莎贝尔走到他跟前,才抬起伞沿,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语气中颇有些小自得:“怎么样?像不像苏拉城人?”
真不愧是呆比带着她跑了三家才买到的最艳丽的花裙。
至俗至雅。
于奏眸子黑漆漆的,看着她好一会,慢慢道:“嗯,像。”
“我们先去买面具吧。”伊莎贝尔说。
于奏到底是明星,怕被认出来,低调地穿了黑大衣,戴了一个普通的黑口罩。
他们顺着人群往下,在苏拉河边找到了一排卖面具的小贩。
伊莎贝尔弯腰仔细挑了一会,选了一张派大星的面具捆在头上,于奏帮她调紧了脑后的皮筋。
伊莎贝尔问:“你要哪张?”
“你挑。”
于是伊莎贝尔又左挑右选磨蹭了一会儿,最后相中了一朵巨大的向日葵。
于奏:“……嗯?”
“这个姑娘挑得好哦!”老板嘴皮子嘚吧嘚吧来劲儿,“向日葵,阳光,旺命,好兆头,花神要庇佑你的。”
于奏问:“那派大星是什么寓意?”
老板棋逢对手哪能让步,毫不犹豫道:“海星是水象,女子属水,和海星的属性最合,而且这海星还是粉色的,花神最喜欢粉色了,也要庇护你的哦!”
伊莎贝尔高高兴兴地付款。
于奏接过向日葵的灿烂面具套在头上,自觉头都大了一圈,看起来像只鬃毛狮子。
他两身后,呆比和查尔斯混迹在人群中,也顺手套上两面具,呆比是桃花,查尔斯是菊花,混在一片花脸中倒也毫不突兀。
“老大,请个假,我想换个面具,”呆比神秘兮兮地挤到查尔斯旁边。
“干什么?换什么不都一样?”查尔斯烦得很。
人多,他怕跟丢了伊莎贝尔,又不敢离得太近,还被一群嬉嬉笑笑的女大学生挤来挤去,简直快变成一坨面条了。
“不,”呆比义正辞严,“我要换个向日葵,我跟我爱豆必须要是同款面具。”
查尔斯骂了一声:“滚。”
滚字刚说完,他的手机叮叮当当响起来。
呆比已经颠颠儿跑去买面具了,查尔斯奋力挤出人群,一看来电——“女疯子”。
是宁泠。
“干什么?”查尔斯浑身燥火往上窜,伸长了脖子看公主殿下又在搞什么,之间远处的人影越来越小,饶是他的眼神也吃不消混在一起花花绿绿的人群。
找到了。
公主殿下在买玫瑰糖,还笑嘻嘻往于奏嘴里喂。
查尔斯差点把手机捏碎。
“hi~是我。”宁大小姐慢悠悠地嗓音传来,“帮我个忙。”
“不帮。”
“我人不在苏拉城,但现在急需花满市……”
查尔斯打断她:“你是听不懂话还是怎么,我现在有事在忙。”
“哦?”宁泠拖长了声音,笑道,“苏拉城万花节,忙着跟踪公主殿下?人家自个儿玩自个儿的,你非凑上去讨个没趣,图什么呢?”
查尔斯铁青着脸要挂电话。
“别挂。”宁泠仿佛长了眼能看到他一般,“我要花满市‘破镜’主题的装修成品图,就是伊莎贝尔现在住的那间房子,你给我去拍两张呗?”
查尔斯:“不去。”
宁泠声音婉转:“可惜呀,我本来是有图的,存在手机里,结果手机摔坏了,怪谁?”
查尔斯青筋直冒:“废话,那不怪你么?不是你自己亲手丢出去摔的么?还能怪我?”
宁泠轻笑一声:“对呀,怪你呀。”
查尔斯不说话了。
确实是他要知道公主殿下的位置,去抢她手机,宁泠才反手摔了,真要归本溯源还跟他脱不了干系。
查尔斯烦闷地抓了抓头发:“我找个人帮你拍?呆比?”
宁泠无所谓:“如果你愿意让别人进伊莎贝尔的屋喽。”
查尔斯噎住了,他确实不太愿意。
但仔细想想,今晚戴了面具,穿着花服,混在人群里,连他都找不出伊莎贝尔在哪,更何况其他人?
普天之下谁能猜到公主殿下在苏拉城花市里正大光明地晃悠?
不会有比今晚更安全的时候了。
更何况还有于奏跟着,虽然查尔斯看他不爽,但操心的命确实是一样的,有时他不得不承认,于奏操心的点能很好的和他互补。
查尔斯挂了电话,把喜滋滋戴着向日葵面具的呆比揪过来,恶狠狠地威胁:“我现在离开一会,你带着a组给我看紧公主殿下,绝不能让她被踩到,严防踩踏事件,别被挤到水里,别让竹签扎到,别给花灯烧到……”
呆比顶着向日葵头,无可奈何:“老大,走吧,等你说完天都要亮了。”
查尔斯啧了一声,放开他,又不放心补了一句:“把你的眼睛从于奏身上抠出来听到没有!”
呆比一边往他爱豆身边跑一边摆手:“听到啦!”
当然查尔斯眼里的画面和真实的画面有些许微妙的区别。
伊莎贝尔不是在喂于奏吃玫瑰糖,而是那个玫瑰糖太齁了,纯粹就是一大团用色素调成粉色的麦芽糖,齁得她桑子眼都黏在了一起,实在是无福消受,只好转赠给于奏。
于奏咬了一口以后,含糊不清地评价:“我小时候很想吃这个糖,还梦到过它的味道。”
伊莎贝尔:“童年幻想破灭了?”
于奏苦笑着点头。
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喜欢买点各式各样的花糖,就像是逛花市的标配,其中不乏拿着花糖你侬我侬的小情侣。
九点半,缠着彩灯的花车□□缓缓开始。
一名身姿轻盈曼妙,戴着百花面具的女人,头顶花环,身披彩衣,站在花车的顶端翩翩起舞。她象征着花神下凡,手里弹奏的是花琴,跳得是掌管花开花谢的舞。
无数新鲜的花瓣从彩车四周由可爱的戴花童子抛洒出去。沿途的人纷纷伸出手来抓漫天飞舞的花瓣,据说……
“据说抓到空中的花瓣会得到花神的庇佑。”于奏说。
伊莎贝尔点头:“猜到了,今晚花神很忙。”
虽然在说笑,但两人还是异常默契地往人群里挤。
期间伊莎贝尔好似看到两个眼熟的背影,一个金发,个子高,宽肩长腿,另一个矮一些,黑色短发,戴着黑猫面具,狡黠小少年的模样。
高个儿的那个使劲蹦了一下,抓住一片空中的玫瑰,低头递给小少年。
人群中,两人的手紧紧牵着。
四周拥挤,像是一个活动的沙丁鱼罐。
两个背影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挤远了。
于奏向空中伸手,轻巧地像是摘了一片树叶,再收回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一片洁白的花瓣。
他自然地也低头递给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心里一动,刚想说谢谢。
一只小手突然拽了拽她的裙摆。
伊莎贝尔转头看去,小女孩扎着两个标志性的羊角辫,黢黑结实的辫子上扎着两朵栀子花,头侧绑着一个小小的□□熊面具。
她气鼓鼓地抬着头看着伊莎贝尔,好似在瞪着她。
真是孽缘不浅,当初灰鸽广场也遇到了她,在剧组拉不开拉链也遇到了她,现在都是第三次了。
“宋芝芝?”于奏竟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小女孩点点头。
他们拉着宋芝芝到了人少的空地上,只见她周围也没有大人跟着,伊莎贝尔问:“你妈妈呢?”
宋芝芝反手往人群中一指。
于奏和伊莎贝尔直起身望去,人山人海,哪能认出来谁是她妈妈。
于奏问:“你走丢了是么?”
宋芝芝没好气道:“不是。”
于奏只好说:“那我们带你去服务台好吗?你可以在那里广播找妈妈。或者你记得谁的电话号码?”
宋芝芝很固执地抬起脸:“我都说了,不是走丢了。”
她的脸正好暴露在灯光下,伊莎贝尔这才看清她脸颊上的泪痕,像是刚刚才哭过,眼角还有点红。
或许是和家里吵架了?
她摸出纸巾蹲下来给她擦脸:“那你在干什么呀?”
“我是公主殿下,”宋芝芝撅着小嘴瓷声瓷气道,“我来找我的王子。”
伊莎贝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和于奏的目光撞在一起。
伊莎贝尔哭笑不得:“哦,是他啊。”
男明星,你的粉丝都已经渗透到这么小的年龄层了么?
□□的花车伴随着丝竹管弦的音乐伴奏,逐渐驶远。
人群逐渐涌向了夜晚沉寂的河边。一朵朵发光的花灯入水。
“那我们先去放花灯吧?”于奏站起身说,“之后人群会散一些,再带你去找家里人,可以么?”
宋芝芝看着他手上拎着的花灯,肉眼可见的心动,点了头。
于是三个人找了河流上游,比较僻静的一片,顺着石阶从河堤往下走,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味。
黑色的河水上泛着粼粼波光,倒影着河岸万千灯火。
于奏把伊莎贝尔下午买的花灯从袋子里拿出来,递给她一个,另一个给了宋芝芝。
“啊,不行。”伊莎贝尔拦住他,“你那朵……是呆比给你买的,要送你走那个什么花路,你得亲手放。”
于奏:“……”
于是最后宋芝芝拿了伊莎贝尔的花灯,于奏拿了呆比的花灯,伊莎贝尔摸黑掏出纸笔,给他们写下心愿条塞进花灯里。
宋芝芝攥着笔,翻了个白眼:“字我不会写。”
伊莎贝尔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接过笔:“好,我来帮你写,写什么?”
宋芝芝蹲在河边,沉默地看着河水一刻不停地东流:“就写,每年都要妈妈陪我逛花市。”
伊莎贝尔低头飞快地写好,似乎想通了点什么:“哦,所以你是为了这件事赌气么?是不是今年妈妈忙,没来陪你呀?”
宋芝芝又翻了个白眼,生硬道:“不是。”
伊莎贝尔:“……”
现在的小孩真的很难懂。
两盏花灯入水,顺着苏拉河汇入了一片星点聚集而成的光海,浩浩荡荡地顺流而下。
十点整。
人群响起一阵沸腾的欢呼。
河对岸的烟火噌的燃起,一簇簇尖锐地呼啸着,窜上幕布般的深色夜空,轰轰烈烈地炸开,花火的尾迹拖曳着交织成璀璨花束,一时间天上水里皆是绚烂的花海。
万千祈愿随水波浮浮沉沉,在秋日寂寥的夜里流向来年。
三人的面具都摘到一边,斑斓的光影在脸上掠动。
伊莎贝尔侧头看宋芝芝,她确实是个特别的小孩,非但没有像其他凑热闹的小孩一样对着烟火吱哇乱叫,反而安静地站着,像个怀着心事的小大人。
“我很讨厌妈妈。”宋芝芝说。
“为什么?”伊莎贝尔问。
“因为她不喜欢我。要不然她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答应我的事情都做不到?”宋芝芝咬着牙,好像在跟自己拧着劲儿,眼眶里的眼泪在灯火中反光。
伊莎贝尔几乎下意识要说,不会的,世界上没有不喜欢孩子的妈妈。
话没出口,她想起自己在于奏家里说过的无比相似的话。
于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世界上不是只有爱和不爱两种可能。”于奏突然说。
伊莎贝尔和宋芝芝都转身看她,一大一小两个花裙子的女孩,身后是飘荡着花灯的长长的河。
于奏笑笑:“还有理解和不理解。”
“如果只要爱就能解决问题,天下就不会有那么多分崩离析的家庭。虽然彼此相爱,但越用力却把对方推得越远,也是常有的事情。人说出来的话和心里的话,常常是不一样的,就像你说很讨厌妈妈,其实你只是讨厌她不爱你。”
于奏蹲下来对宋芝芝说:“和她聊聊吧,说不定就能理解妈妈了,闹矛盾以后不要单独跑走,公主殿下不应该做这种事。”
伊莎贝尔的脸红了,作为公主本人,她委实是个糟糕的负面楷模。
感觉微妙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于奏向宋芝芝伸手:“走,我带你去服务台。”
宋芝芝拉住他的手,一直拽得鼻孔怼天的小孩竟然有些扭捏和不好意思。
有对双双戴着百合面具的情侣拿着相机走过来,问能不能帮忙拍个合照。
于奏接过了相机,伊莎贝尔说:“你先带她去服务台吧,她父母可能急坏了。”
于奏点头,宋芝芝见到他们也有二十分钟了,是该赶紧把她送给家人,于是牵着宋芝芝往人多的地方走。
伊莎贝尔接过相机,试了下取景,往后退了退:“请问是要竖着还是横着?”
两人奇怪地笑:“都行。”
伊莎贝尔横竖都拍了两张,拍的时候,莫名觉得摘下面具的男人有点眼熟。
之后她把相机递给他们看合不合适,那个女生突然眼睛亮亮地问你是夏贝儿么?能给我签个名吗?
伊莎贝尔还是第一次被路人认出来,有点不好意思,点头说好啊。
女生递给她一张普通的卡纸,伊莎贝尔闻到一股奇特的甜香,刚想从口袋里找写许愿签用的笔,突然觉得浑身发软。
怎么回事?
伊莎贝尔的思绪变得粘稠迟缓,她的膝盖弯曲,她重重地落地,时间被拖长、切割、破碎,她看到自己的腿,接着是河堤上的荒草。
遭了!
是迷药?!
伊莎贝尔终于想起了那个男人是谁,他录了视频,那个视频被国王亲手放给她看。
他曾经西装革履对着屏幕宣誓,我叫常衡,我用自己的三次元身份发誓,我永远效忠真正的公主殿下伊莎贝尔。
她的嘴唇努力动了动,像是想喊一个名字,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最后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