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布局,截然不同的装修风格。
于奏的房子确实一看就是新的,大部分日常用品都没搬来,整洁空旷,房子自带的墙全部保留,基本没有改动,空间小而温馨,以白色和深蓝色为主色调。
于奏刚洗完澡,换了一身长袖睡衣,穿着拖鞋,端着一杯咖啡打算开始晚上的工作,结果突然听到了一连串门铃。
他推开门。
刚分开区区半小时的公主殿下眼眶通红且脸颊微肿,拎着帆布包仿佛□□包,喘着气站在他门口,气势汹汹又委屈至极地狠按门铃。
于奏:“……”
伊莎贝尔抬起头看他,对上他的眼神,刚开口,什么都没说,莫名其妙眼泪就往下滚。
于奏拉开门:“先进来。”
他翻找冰箱,只在冷冻室找到了一大袋没开封的速冻水饺,于是包了一条柔软的新毛巾,递给她,示意她敷脸。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
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玻璃杯,杯里是微烫的水。
脸上还趴着巨大一袋速冻水饺,仿佛一名搬运工。
……
于奏坐在一边,简单地拿着手机回了几条消息。
伊莎贝尔开口问:“是……”
她想问,是我朋友在发消息么?是问我在哪么?如果他问,你就如实说我在这。
结果刚一开口发现嗓子哑掉,又尖又涩,顿时熄了火,灌了一口水下去,热量顺着喉咙滚下去,流到被秋风吹冷的五脏六腑中。
于奏坐下来,把纸巾递给她:“是你朋友陈鹰,问你在哪,我说你在这里可以么?”
伊莎贝尔点头,说谢谢。
这次,被热水润过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回到了正常的音调上。
于奏放下手机,看着她,见她缓过气来了:“出什么事了么?”
伊莎贝尔吸了吸鼻子:“你现在要忙么?”
于奏:“我刚把事做完。”
伊莎贝尔沉默了一会,说:“我爸来找我了。”
她的话卡在这里,于奏脸色变了。
客厅骤然安静下来,伊莎贝尔试图从纷乱的思绪中找到一个倾诉点,但不停涌起的情绪和脑海中闪现的过去的景象堵得严严实实,那些死寂的深夜,半夜惊醒以后空荡荡的床幔,那些空旷荒芜的海边,那些丢下却从没回音的漂流瓶。
“他要你回家么?”于奏问。
“嗯。”
“但你和他吵起来了是么?”于奏轻声说。
“嗯。”
“你怎么想的?”
伊莎贝尔又想了很久,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捧着杯子看着荡漾的水面,水面上是倒映的灯光。
“我小时候觉得他很喜欢我,”伊莎贝尔小声说,“我妈很凶,也很暴躁,如果我有什么事做不好,她就会发脾气,但我爸会偷偷陪我玩,只要他有时间,他就来给我读绘本,给我折纸,折会蹦的青蛙,折能伸缩的乌龟,和一节节串起来的天鹅……”
“后来我们很久没见面,我很想他,也很想妈妈,我有一阵子一直失眠,半夜醒来就会睡不着,我很讨厌搬家以后的地方,邻居都很奇怪,很吵,很暴力,养恐怖的小动物,但我又不想告诉别人我会失眠,因为其他人会担心,会拉着我去做各种检测,会把这件事看得很可怕,但我觉得不希望那么小题大做……”
伊莎贝尔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了,她停下来,把逐渐融化开始流水的速冻水饺放在茶几上,脸已经不疼了。
于奏一直安静地看着她。
“我们都分开很久了,我以为他会很高兴我回来,他说我成年以后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他现在才告诉我那是骗我的,他规定了我从今往后所有的工作和生活,我必须按部就班地做……”
“我曾经以为他在乎我想什么,在乎我们的约定,在乎我的心情,但他原来什么都不在乎,他只想要一个听话的、完美的、漂亮的、符合期待的、没有思想的,傀儡,木偶,或者干脆就是一个遥控的机器人……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他只是想要一个人来填补女儿的位置,来接替他的工作,来补全他的家庭,来扮演所有他需要的东西,那个人是谁都一样,或者说不是我才更好。”
伊莎贝尔又停了很久,最后说:“我曾经以为他爱我,现在不了。”
伊莎贝尔说完以后,很用力地去克制了自己的泪腺,她到底不是什么正经演员,没控制住,一不小心还是流了下来。
于奏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手心温暖地悬在她头顶,又停住了,犹豫了很久才落下来,轻轻拍了拍,拍得很拘谨,很形式。
但她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被安慰过了。在小格陵兰岛上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挨过去,有什么不开心地等到深夜醒了再慢慢哭,很安静,不打扰人,几乎让人有一种错觉,她谁都不是,只是自己,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而她可以无所顾忌地一直哭到满足为止。
只有这么一丝自由是她能握住的。
她不是不想跟查尔斯倾诉,但查尔斯太害怕她会受伤,当她摔跤的时候,虽然查尔斯会小题大做,但他至少能保持理智且知道怎么处理伤口,但当她哭的时候,查尔斯只会单纯粗暴地原地爆炸,即使隔着空气也能让人感到他的手足无措,如果有用的话恨不得把月亮削扁了给她擦眼泪
而实际上他只会把剑或者枪□□,说谁惹你哭了我打谁行不行。
但有时候不是打谁就能解决的问题。
有时候谁都不怪。
她也不是不想跟宁泠倾诉,但宁泠的脑回路笔直得跟刀子一样,遇麻烦事就解决事,遇麻烦人就解决人。如果伊莎贝尔跟她说自己觉得孤独,宁大小姐只会哈哈大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参加格朗的派对呢?如果伊莎贝尔在她面前哭,宁大小姐只会尴尬地脚趾抽搐,丢过来纸巾说好啦别婆婆妈妈的,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就像她说自己不想做公主了,宁泠觉得那简单啊,跑呗。
但有时候不是跑掉就能解决的问题。
有时候跑不掉。
伊莎贝尔手背擦了擦眼泪,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于奏,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心里话,更是第一次把“家事”往外说。她摸不准于奏的反应,只是莫名觉得于奏会懂她的情绪。
很奇妙的,她就是知道于奏会懂。
她又想听于奏的评论,又害怕听于奏的评论。
毕竟于奏一直都是坚定的“家庭和谐至上”党,之前还非常有毅力地给逃家未成年少女不停转发“如何处理家庭关系”的推送,三番五次提醒她给家里报平安。
于奏收回手,突然站起身,伊莎贝尔的目光黏在他背后。
他走到鞋柜旁,从抽屉里找出一叠便签纸,回到沙发边,坐下来随手撕了一张。
他要写便条?给谁写?写什么?
于奏一个字都没写,他垂着眸子,纸条在修长的手指间折叠反转,然后逐渐变成了一只纸青蛙。
伊莎贝尔:“?”
悲苦的气氛被咣当砸得稀烂,她一开口就想哭的那腔酸软的烂泥一下子给冲走了。
于奏手平摊手心向上,白纸青蛙蹲在手心里,被拨了一下青蛙屁股,往前窜了一下。
叠得很漂亮,没有多余的褶皱,也没有多余的纸头,截面硬朗,是一个精确得仿佛流水线生产的漂亮的两栖动物。
于奏抬头看她:“是这样的么?”
伊莎贝尔错愕地点头:“嗯对。”
“你刚刚还说了什么?”于奏起身又撕了几张纸,“天鹅和乌龟是么?我想想。”
他真的开始思考怎么叠,而且决定得非常快,目测了一下纸的宽度,很快分成了三等分,然后压出清晰漂亮的折痕。
“我的重点不是这个。”伊莎贝尔哭笑不得。
“嗯。”于奏说,“我不能帮你解决,你得自己解决,但是哭着可没法解决问题。”
他笑了一下:“所以就先不解决……其实,在孤儿院的时候,我是折纸最好的,称霸了很多年。”
“哦。”伊莎贝尔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笑。
“否则你觉得呢?我就光打架了?”于奏一边说着,一边叠得飞快,“嗯当然打架也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是尽量化敌为友,毕竟有些人要相处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天天打架,我还有些其他的业务,比如缝缝衣服,修修家电,做点小玩意什么的,或者撬锁啊,帮作弊啊,坏事做的也不少。”
于奏把乌龟放在她身边的毯子上,乌龟很乖巧,脖子能缩回壳里,也能伸出来。
于奏从茶几下摸出一只新的马克笔,让她画眼睛,然后又坐回去继续叠。
伊莎贝尔半靠在沙发里,把眼睛涂得又圆又大,整个乌龟顿时蠢萌起来,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把乌龟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和青蛙蹲在一起,继续等下一只不知道什么动物。
像是幼儿园里一边听故事等发零食的小朋友。
就像电影的色调突然变暖,激烈的背景音乐进入过渡的慢调,时间一下子变慢了。
“当时就有很多人来找我哭,”于奏说,“我就跟事务所或者服务台一样,因为孩子普遍年龄都比较小,还有些是问不出答案的小孩,甚至是走丢了以后就再也找不到父母的小孩,所以情绪都不稳定,哭上个十天半个月都是常事。
“这种其实是没法哄的,因为进入一个陌生环境以后,回去见爸爸妈妈的欲望大过其他的一切,不管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对那些小孩来说都不重要,他们会坚持哭到彻底哑为止。”
“那怎么办呢?”伊莎贝尔问。
“吓他们一下。”
“吓?”伊莎贝尔惊讶道。
“嗯,当时小孩子的脑子里,只会有‘爸爸妈妈’这么一个念头,全身心投入进去,外界的话他是听不见的,但是如果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就像是回魂了一样,一下子止住哭,惊恐地观察周围的环境,这是生物本能。”
于奏很快又叠好一只千纸鹤,放在她旁边的毯子上,伊莎贝尔揪过来放在肚子上,和青蛙乌龟排排坐。
“而且吓了一下以后,”于奏勾起嘴角,“劫后余生,大脑分泌多巴胺,会控制不住地高兴起来,再有,小孩的思路被打断了,再想起‘爸爸妈妈’这个念头,就不会那么牛角尖地往里钻,虽然之后该哭还是哭,但有理智地哭总比没头没脑地哭要好。”
伊莎贝尔:“……”
她提起纸青蛙的后腿,甩了甩:“你是想用它来吓我么?”
于奏笑起来:“嗯,那倒没有,像你这么大的一般吓不着了。”
伊莎贝尔:“……谢谢。”
于奏看着她的眼睛:“你现在可以想想之前的问题了。”
伊莎贝尔没反应过来:“什么问题?”
于奏:“……你的问题。”
“哦对,”伊莎贝尔拍了一下脑门,躺回沙发,沉默了一会,“你说得对,我现在虽然还是没解决问题,但我不怎么难受了。”
“你怎么想?”于奏问。
伊莎贝尔说:“我不回去。”
于奏:“……”
伊莎贝尔把蹭乱的头发捋了捋,拽掉了白色的发带,套在手腕上:“嗯,我是认真的,我不知道做了会不会后悔,但我知道不做一定会后悔,那就只能做了。”
于奏没说话。
伊莎贝尔问:“你希望我回去么?”
于奏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折起来,纸片发出干净的翻动声。
“希望。”于奏说。
“说真的。”伊莎贝尔坚持。
“是真的,”于奏苦笑,“怎么,要我说不希望才是真的么?”
“你之前还说要陪我看烟火。”伊莎贝尔说,“我回去你怎么跟我一起看烟火?”
“这是两码事。”于奏叹气,“我希望和你看烟火是因为我想,我希望你回去是因为你应该。”
于是伊莎贝尔又安静下来,把滚落的千纸鹤放回自己的肚皮上。
她闷闷地问:“所以你想和我看烟火?”
于奏不紧不慢道:“重点在后半句。”
“我想做的和我应该做的,从来都不一样。”
于奏这次真的放下了手里的纸,他很久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像是从自己的回忆中醒来:“啊,原来是这样。”
“是哪样?”伊莎贝尔问。
“我没资格给你提建议了。”于奏三下五除二把手里的叠完,亲手放在她的肚皮上,友好地和千纸鹤亲密接触,“我也遇到过和你一样的问题。”
“你怎么选的?”
“我说了会误导你。”于奏摇头。
“所以你选的是你想做的。”伊莎贝尔耷拉着眉眼。
“……”于奏愣了一下,好笑地看着她,“你这不是不傻么?”
伊莎贝尔没好气地拽起抱枕没头没脸地往他身上砸过去,于奏反手接住了。
“结果呢?”伊莎贝尔松了手,“最后是个好结果么?”
“嗯,”于奏低声说,“是个好结果。”
“行。”伊莎贝尔坐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肩,“沾沾你的喜气,希望我也是个好结果。”
于奏的表情异常复杂,他想起自己那首歌成为了伊莎贝尔逃家的□□,此时他不幸又撞在枪口上,用亲身经历现身说法成为第二次伊莎贝尔下定决心的□□。
……真的不会上骑士团暗杀名单么?
“我从小就想当演员,因为可以过不同的人生,做不同的事情。”伊莎贝尔说。
“我很怕等到死前,才发现这辈子从头到尾都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到头,所以想体验其他可能性。”
“但你演的是公主殿下?”于奏皱眉。
“啊,因为你知道我本来想演的是卡洛琳么,被张导硬推给公主殿下的。”伊莎贝尔下意识解释。
空气突然诡异地凝固了一瞬。
伊莎贝尔神情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我演公主殿下……难道不是体验其他可能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