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奏一拳狠狠打在墙上,被烘烤干裂的墙皮竟然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青灰色的混凝土。
“怎么办?”宋芝芝茫然地问,“我们去哪?”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火焰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嘈杂声,于奏把背后伊莎贝尔往上送了送,转身走回一个温度较低的地方,靠近中央天井,把她安置在一块儿倒下的雕塑上。
“你去哪?”伊莎贝尔问。
“我去看能不能走到西北门,或许……那里的卷闸门因为某种故障,没有及时落下。”于奏说,但他的表情暴露了他对此毫无把握,徒劳无功的路他自己走一遍就算了,只是不肯放下最后一点希望,总归要去看一眼才肯死心。
“你在这陪姐姐,如果烟飘过来了就扶她换个位置,我能找到你们。”于奏嘱咐宋芝芝,她正经点了点头。
“于奏,”伊莎贝尔轻声唤他,拉住他的手,“小心。”
于奏凝视着她的眼睛,一股莫大的悲哀和无力感攥住了心脏,如果此刻他自杀能换伊莎贝尔好端端地出去,他会毫不犹豫地做这笔交易,无论是跟上帝还是魔鬼。
他一个人继续往西北方向走,沿途不少还没死的人在火场中呻|吟挣扎,奄奄一息,他走出两百米的距离,就看到了落下的卷闸门,严丝合缝地卡在过道上,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于奏锤了一下卷闸门,放弃地原路返回。
“于奏?于奏?于奏!”一个尖尖的女声从旁边响起。
于奏微微皱眉,他的口罩给了宋芝芝,后来用呆比从超市抢来的毛巾扎着,但跑的时候脱落了,现在整张脸暴露在外面,被认出来也不奇怪。
他还是转头看去。
是一个半截被卡在四楼地面下,半截露出地上的电梯,电梯门紧闭,但因为是玻璃门,所以里面的景象一清二楚。
电梯里只有几个巨大的箱子,一辆行李手推车,一个女孩,大约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糖果粉的大衣脱在一边,身上只穿了粉色的圆领裙,还顶着一个猫咪发箍,扎着双马尾,一边狂蹦着,一边拼命地拍门,在大声地尖叫。
她的声音很大,只是隔着两层电梯门才显得微弱。
她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对上了于奏的视线后更是激动地快要晕厥,她竟然踩着电梯里的箱子,让半个身子都能露出地面以上,大喊:“奏神!是我!你看我一下!我叫罗娜!你怎么在这!啊啊啊啊啊!!”
这突如其来的粉丝让于奏有种微妙的错位感,仿佛自己不是在火场而是在演唱会现场。
他没办法丢下认识自己的女孩,更何况是粉丝,于是他走过去,曲着腿,弯腰抵着电梯框试图掰开电梯门。
罗娜趴在门上,使劲仰着头趴在玻璃上,像只大型壁虎,眼巴巴地望着于奏用力时带动的胸肌和腹肌,手臂流畅的线条绷紧,高热环境中的汗水顺着肌肉的缝隙滚落,火光将他的身体镀上一层迷人的浅红色。
“稍等一下。”于奏拍了拍门,对她说。
罗娜大力点头,控制不住自己音量地大声尖叫:“我听到了啊啊啊啊啊啊!”
于奏绕了一圈,找不到趁手的东西,眼光一瞥看到消防斧,于是取下来回到半截电梯前,怕拍门说:“往后躲一点。”
罗娜死死趴在门上,恨不能让两层玻璃门凭空消失趴在他身上:“你!说!什!么!”
于奏:“……”
他比了个手势。
罗娜总算往后退了退,于奏本想劈开,但那样势必会劈头盖脸砸她一身碎玻璃,于是将斧尖插进电梯门缝隙中,一点点撬开。
好在比较顺利,电梯门卡得并不死,他把门推到足够容纳罗娜的身子的程度,向她伸出手。
罗娜突然手足无措地疯狂找手机:“奏神你等等……等一下我想拍个视频留个纪念!求你了求你了!”
于奏不确定伊莎贝尔的状况,急着回去,忍着不耐烦沉声道:“现在。”
罗娜满脸通红,像是被蒸熟的螃蟹,她踩着大箱东西一把拉住于奏的手,被用力提了上来。
“我我我,”罗娜终于把手机打开了,她之前怕手机没电只好关机,后来发现关不关机都没用,因为火场里压根没信号,“我能和你拍张照吗?该死的我的纸笔还在箱子里……”她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双马尾,见于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立刻小步追上,又害怕道,“奏神?你还好吗?我看你背后都是血。”
“嗯。”
“你知道我有多幸运吗,天哪我当时以为我要死了……”罗娜一直在旁边喋喋不休,原来她也是想边跨年边看《公主殿下》,结果准备了太多的应援物资,也就是电梯里的那几大箱子,导致她路上耽搁了,没赶上首映,只能看半夜场,搬箱子进电梯还因为在高峰期占了一整个电梯被其他顾客没好气地讽刺了,气得她和别人大吵了一架。
结果阴差阳错,她一个人被困在电梯里,还被奏神本尊救了,她忍不住惊呼这就是命运的邂逅,简直像小说一样梦幻。
罗娜突然想起来问:“我们在去哪里?”
“和其他人汇合。”
“其他人?”罗娜眼珠子一转,突然像只喇叭一样叫起来,“啊啊啊啊啊难不成是姜如荼?!!卧槽你们一起逛商场!我嗑到真的了!?”
于奏:“啊?”
他指了指远处的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不知道为什么站起来了,身影纤长,半明半暗,背后是黑暗中烧焦坍塌的废墟,面前是天井底部熊熊燃烧的赤红火光。
她赤着脚扶着半截栏杆,站在天井边,炽热的风卷着她衬衫的一角,长发卷垂在腰际,腿上的血迹干涸了,一条腿轻微弯曲着,虚点着地。
她低头看着火场深处,浅绿色的眸子里流出那么深的悲伤。
眼前这一幕的冲击力让于奏有些恍惚,时间猛地穿梭回很久以前,拍戏时那副名为《天使降临》的油画。
‘云端上俯视人间的不是天使,跳下的才是’。
“哥哥回来了。”宋芝芝看见了于奏,拉了拉伊莎贝尔的衣角。
“夏贝尔?!怎么竟然是你?!”罗娜高分贝的尖叫掺杂着惊恐、意外,还有那么点说不明的强烈愤怒。
“你是?”伊莎贝尔转头看向她,发丝飞舞。
眼角一滴泪很快被高温和烈风吹干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某种无法言喻的纯粹的美震慑了她一瞬,头脑过电般发麻,但因此激发了更深的愤怒,罗娜仿佛濒临崩溃般大声质问于奏:“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你竟然跟她在一起逛商场?”
于奏沉着脸看了她一眼。
罗娜指着伊莎贝尔,大声说了一长段话:“你知道她侮辱公主殿下吗?直播说公主殿下是普通人?哪来的脸?就因为她演了公主她就是公主了?抢了兔宝的角色还有脸显摆?生怕死得不够快?带资进组,张导钦点,顶流垫脚,承包热搜,她什么背景啊?宁氏集团亲闺女吗?片场耍大牌,当众给纪光耀老师甩脸色就这么过去了?正经道歉过吗?没才没德就是她吧?
“除了疯狂压舆论删恶评还会什么?营销“小公主”人设,捆绑公主殿下吸血就她娱乐圈头一个吧!还有,《万物可萌》上她还竟然还帮千嘉浪那个骚货说话,什么她不在意被侮辱那公主殿下也不在意?!
“她还捆绑你炒cp你知道吗?都是她们公司干的事!什么皇族cp骑士女孩,全都是她一手买出来的!你还跟她在一起逛商场?!”
罗娜气得脸都扭曲了,她实在是喘不上气,否则还能再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伊莎贝尔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你误会了”还是“大家都快死在火场里了你竟然在乎的是这些”。
“又一个白痴。”宋芝芝翻了个白眼。
于奏脸色不善地看了罗娜一眼:“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但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
于奏转向伊莎贝尔,无视罗娜在一边大叫着什么乱七八糟“你不要被她的外表欺骗了!我们女人最懂女人!越是看起来没心机的越是绿茶婊!她蛊惑了你!不要信她!奏神我求求你了你再想想!你的大好前途不能栽在这个恶毒的女人手上……”
“我去试试,用消防斧撬开锁住的北门。”于奏说。
伊莎贝尔点点头,尽管她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好。”
她看着他提着消防斧的背影,突然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
于奏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劲,无论置身多么黑暗绝望的境地,他都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一个方案失败就立刻面不改色地换另一个方案,好像他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两个字。如果有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于奏可能躺在棺材里还会咬着牙徒手在地底挖出一条路来。
说他怀抱希望似乎并不准确。
他就是希望本身。
罗娜急匆匆想跟上去,被于奏制止了,她只好嘟囔着坐了下来,坐在宋芝芝旁边,因为不想跟“夏贝尔”说话,罗娜就试图讨好宋芝芝来孤立她。
她居然才十八岁,高三,翘了元旦的辅导班,因为父母反对她追星,所以偷了卧室床头柜里的钱,买了几大箱应援物资——包括她身上那件印着“于奏于奏,空前绝后”的粉色裙子,和几个小姐妹合订了宾馆房间,打算一起跨年。
宋芝芝烦不胜烦,根本不关心她那些破事,敷衍道:“翘课不是好孩子。”
“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学,”罗娜无所谓道,“何必呢?我以后就边打工,边当一个吉他手……或者键盘手,去乐队里追求梦想,和奏神一样,他吃过的苦我也要吃,然后跟他一样历经艰险,最终功成名就,身价数十亿,到时候别人采访我,我就说我是奏神的粉丝……和姜如荼一样,我还比她多一点,奏神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不是很感人?!”
宋芝芝无语道:“你会弹吉他和钢琴?”
“不会啊?”罗娜理所当然道,“我学不就行了?还能有多难,反正比学习简单。”
“我妈妈说不要进娱乐圈,”宋芝芝提醒她,“会很不自由,她希望我好好学习,以后上个好大学。”
罗娜嗤之以鼻:“上好大学有什么用?出来还不是要工作?工作还不是为了挣钱?我去娱乐圈不是赚的多得多?像奏神这样还差钱吗?你妈懂什么?”
宋芝芝欲言又止,还是蓝织教育过她不能随便告诉其他人她是蓝织的女儿,于奏和伊莎贝尔是蓝织的“同事”也就算了,还救了她。
罗娜……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宋芝芝翻了个白眼:“你就做梦吧。”
“于奏打算读大学,缪来恩皇家音乐学院。”伊莎贝尔淡淡道,火光摇曳着映照在眼睛里。
“什么?你还打听他的消息?!他读不读大学关你屁事?你要干什么你也要读吗?你能考上吗?你也配?还是资本小公主又要花钱找关系?靠你不穿裤子勾引人?!”罗娜完全思想不在一个频道上,愤怒地站起来,“你怎么好意思提他的?你害他被骂得多惨知道吗?就是因为你!你!!我真是恨不得……”
她跳起来,拳头挥舞着,整个人在爆发的边缘,鼻孔剧烈地扩张,牙关咬紧,宋芝芝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到了,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不能提?她还是哥哥的女朋友呢!”
罗娜的气场微妙地变了,她从气急败坏……变成了青黑着脸的,可怕的死寂。
伊莎贝尔拍了一下宋芝芝的手,微红了脸:“不要乱说。”
宋芝芝吐了吐舌头,她巴不得罗娜赶紧闭嘴,没说老婆已经很给面子了。
伊莎贝尔是真的在制止宋芝芝,落在罗娜眼里却是另一幅景象。
“你是什么?是奏神什么人?”罗娜居高临下地死盯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脚底的玻璃寸寸龟裂,她瞳孔收缩,尖着嗓子大叫,唾沫星子飞溅,“你是什么!你说啊!你胆敢再说一遍?!”
伊莎贝尔微微皱了眉,她抬起手背抹掉罗娜的唾沫,浅绿色的眸子冰冷如翠,分明她坐着,却仿佛只是低眸瞥了她一眼。
罗娜被这一眼彻底激怒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和小姐妹缩在合住的宾馆房间里,千百次在微博上咒骂夏贝尔去死,但只能看着她暗地里使着各种手段把奏神拖下水,她恨,她恨不得让夏贝尔下地狱!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是老天不长眼吗?!
罗娜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她可以去死,但她不能容忍夏贝尔这样的人玷污奏神,这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转瞬即逝的机会,她如果错过这一刻,绝对会抱憾终身!
她现在动手了!她就是千万鱼籽的英雄!
她怒吼着扑过去,狠狠推开宋芝芝,在伊莎贝尔惊愕的目光和艰难的后退躲避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将坐着的伊莎贝尔推下了中央天井!
伊莎贝尔短促地叫了一声,失去平衡,仰面从四楼掉了下去!
剧烈失重!
她身后是烧成一片的熊熊烈火!
宋芝芝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