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很详细,包括他各年的体检报告、每年一张的标准证件照、成绩单、学年评语,从于奏大大小小的处分——说真的还不少,打架、翘课、半夜不睡偷钥匙进音乐教室、□□被抓等等——到他各种层级的表彰,一些原件或是复印件的证书,荣誉奖章,优秀资助对象纪念册等。
于奏问她想看吗,伊莎贝尔自然是想看的,两人都不太想出去,于是窝在还有些冷的档案室,就这泛黄的灯光,一人一半看了起来。
伊莎贝尔手里拿的是后半部分,竟然是一大叠访客记录,主要集中在十年前,大约也就是于奏十三岁,刚刚做完手术,被宣传成北海福利院优秀代表的时候。
“有很多人想领养你诶。”伊莎贝尔一连翻了几十张,都是不同领养父母的资料,包括双方父母的年龄、学历、工作单位、收入、住址等等,甚至有些还附有大几千字的陈述信,表达他们愿意照顾于奏,并给予他继续学习音乐的支持云云。
于奏一愣:“不会啊。”
伊莎贝尔便把手里那叠资料都给了他,好奇道:“你为什么不选择被领养呢?”
于奏沉默着看资料,一口气翻到结尾,又翻回首页,倚在木架上的身影突然黯淡下去,低声说:“我不知道。”
伊莎贝尔不解:“我听说当时宣传你作为北海福利院的代表,甚至还出现在了公益广告上。”
这么大的宣传力度去采访报道他的事迹,出现被他感动的、愿意领养他资助他完成学业的,恐怕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吧?
“我只是……”于奏指尖摸了摸档案,“没想到,会有人要我。”
伊莎贝尔哽住了,她下意识去牵住了于奏的手,突然心疼起来。
漫长的十三年,每天都会有领养父母来参观福利院,或许隔一阵子就会有孩子离开。
从来没有人要他。
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局外人一下子就会想到的事情,他却想不到,因为他根深蒂固深入骨髓地,甚至自己都意识不到地笃定了……不会有人要他。
“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于奏翻看资料,喃喃道,“为什么?”
其中不乏年薪上百万的家庭,双方受过高等教育,甚至有海外博士,专程跨洋飞来看他,可惜那天于奏有演出,不在福利院,后来又为了他在家里专门购置了一架黑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并且拍照寄给福利院,表示随时愿意来看于奏,如果他愿意就可以去他们家住。
每一份资料,最后都是于院长的批注。
“不同意”
几十个“不同意”,硬生生封死了他几十条,本该容易千百倍的路。
档案室外突然响起了交谈的人声脚步声,于奏和伊莎贝尔从小窗外望去,是一对年纪不轻的夫妇,衣着正式得体,男的甚至在寒风里打了领带,提了茶叶和酒,急切地和常主任寒暄一番,之后被领上楼去了秦院长办公室。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伊莎贝尔轻声说:“你如果被领养了,还能作为福利院代表被继续宣传么?”
伊莎贝尔又问:“每年有多少捐款……是来自被你感动的人?”
她是公主,但不是活在象牙塔里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自己……就是整个爱德内维塔最核心的宣传窗口的一员,就是整个国家形象的代表人物,就是受困于此却无力摆脱的囚徒。
凡事牵扯到利益,都会变得复杂,又会变得简单。
领养父母并不是随意挑谁都可以,往往愿意领养孩子的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有着足够经济实力和闲暇时间的夫妇,会花费几年的力气在全国各地的福利院寻找合适的孩子。
养一个孩子要耗费多少力气?甚至是一辈子的事情,他们怎可能对此不上心?
如果看到一个真心实意喜欢的孩子,他们又会愿意投入多少钱,来获得福利院的审批通过,来把孩子领回家?
一个貌不惊人的福利院院长……又握着多少,足以变现的权力?
“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
一个个鲜红的批字像利刃般割破纸面,淌出血淋淋的过往。
于奏突然想到院长仿佛永远喝不完的茶叶,每隔几年就会换新的轿车,和手腕上,当时他不懂,现在回忆起来,或许是劳力士的自动机械表。
于院长借他的那一万块钱,他出道没多久就还了回去,之后每年回福利院,他都会买于院长最喜欢的大红袍来看望他,于院长每次都露出欣慰的笑容,拉着他的手不住道,你就是我这么多年最值得骄傲的孩子了。
那个笑容,和当年劝他放弃音乐面对现实的振聋发聩的三个问题。
多少是真心的,多少是逢场作戏。
于奏合上资料,不再看了,他递给伊莎贝尔,说:“算了,都过去了。”
哪个环节出了任何一点偏差,他都不会是现在的于奏。
他不是现在的他,就不会遇见伊莎贝尔。
命运待他不薄。
他不想怨恨任何人。
“访客记录在你那边吗?”于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伊莎贝尔找出来递给他,访客记录截止到他离开福利院,六年前。
于奏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名单出乎意料得长,那样多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日期,就像是阴差阳错的命运,或许曾经有机会共度一生的亲人,或许心心念念想带他回家却擦肩而过的夫妇,最终只是变成了一触及散的平行线。
伊莎贝尔问:“你来拿档案,是为了找什么吗?”
于奏道:“嗯。”
伊莎贝尔问:“找到了吗?”
于奏摇摇头:“找我父母。”
他看向伊莎贝尔,哑声道:“他们从来没有来看过我。”
口口声声说“妈妈爱你”的徐眉,给他买家乡板栗的徐眉,感动了千千万万网友,落了泪想拥抱他最后一次,想给他做饭给他洗衣的徐眉。
也是亲手丢了他的,明知道他在北海福利院,却十七年从未看过他的徐眉。
连愿意领养他的夫妇都跨洋来看他。
为什么他的亲生父母,却不愿意来看他一眼。
这么多年,真的有人真心对他么?
伊莎贝尔难过地看着他,很想说出什么安慰的话语,但她很少有机会安慰别人,从小到大没有人会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宁大小姐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查尔斯除了自己的使命外对其他事情都漠不关心,卡洛琳刻板严厉只会指责她的各个方面,后来的呆比又畏惧她很多年。
她偶尔自己难过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只是半夜惊醒,默默枯坐到天明。
于奏看见她的神色,摸了摸她的头,指节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把那一丝眉间的皱纹抚平,低声道:“你怎么不开心?我没事。”
他看见伊莎贝尔的眼神,又捏捏她的小手道:“你是海星,海星不要不开心。”
伊莎贝尔被他逗笑了一瞬,又哽咽道:“你不要安慰我,你……安慰一下自己。”
于奏蹲下来抬头看着她:“我不用安慰自己,因为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不开心。有人说我是个幸运儿,我信了,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会觉得,我拥有的一切都是幸运的。”
伊莎贝尔睫毛轻颤,小声说:“我想把幸运分给你……”
她尚未说完,于奏突然严肃起来,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制止道:“不行,我不要。”然后他又温和地,近乎虔诚地望进她的眼睛:“你的幸运就是我最大的幸运。”
伊莎贝尔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慢慢伸出手,抱住了于奏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窗外正对着主楼后的空地,空地上立着几个秋千,一群小孩不知是听到什么话,一窝蜂地突然跑了,伊莎贝尔认出了抱胸靠在秋千柱上的千嘉浪,他挠了挠被小孩子抓乱的金发,抿着嘴对秋千上的黑发少年笑。
那是在大堂里被熊孩子们闹腾够了,大喊要“出去静静”的宣楚。
伊莎贝尔拍拍于奏的背,小声说:“你看……”
她想说,你看,千嘉浪和宣楚就在楼后,我怕被看见。
然后,突然的,宣楚站了起来,他身后的秋千尚在兀自摇晃。
只见宣楚不紧不慢地插兜走到千嘉浪身边,歪头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勾着他的领子,突然把他摁在秋千立柱上,吻了上去。
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额……”
于奏转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窗外的景象,轻轻啧了一声,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