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夫妇说,他们向北海福利院自证了身份,福利院也只能提供于奏留下来的地址,于奏地址留“花满市”本意是他不常住,就算人在苏拉城,多半也窝在老房子里。
偶尔福利院会送些爱心贺卡和捐款感谢信之类的,存放在花满市的物业那里比较保险。
只是巧了,他最近似乎常住花满市。
“d3对吧?”女人摸出小纸条来看,“就是这里,没跑儿。”
伊莎贝尔确认了两人的身份,便给于奏发消息,一边打字一边跟他们解释:“我这是b3,数字在栅栏外,字母在屋檐下,但我这栋从里到外被自装修过,屋檐下的东西被拆了。”
以宁大小姐的审美,墙上挂一个大写的b简直丑到爆炸,是可忍孰不可忍。
结果这对夫妇就只看到了“3”,便上来敲门了。
于奏赶来得很快,只披了一件黑色大衣,衣领竖起来挡风,习惯性地扣上鸭舌帽,踩着运动鞋从屋后小路穿过来。
“儿子!”女人跌跌撞撞地迎上去,嚎了凄厉的一嗓子,莫名让伊莎贝尔想起新闻里常播的母子相认的情节。
于奏站定了,他退了半步,先看了看伊莎贝尔,又把目光挪回女人身上,淡淡道:“你好。”
“我是你妈啊,”女人声音颤抖。
她很瘦,只穿了一件银灰色的羊毛衫,在风中像是一具干瘪的骨架。
伊莎贝尔仔细看了看几人的长相,倒真的挺像。
女人虽然老态,颧骨高,显得脸颊瘪成胡桃状。
但她眼尾上挑,刻意画了眼线,显得媚态,虽然皮肤在北方的空气中干燥枯萎,但是眼睛还是水润透亮,像是含着秋波的玻璃珠,一顾一盼露出丝丝缕缕的怜意。
和于奏的眼睛长得很像。
男人整体气质萎靡,弓着腰缩着脖子,背着大包,往路边一蹲就是进城务工的老实人,套个黑色跑毛的羽绒背心,能跟路牙子长到一起去。
但他脸颊轮廓极其鲜明,五官位置生得恰到好处,鼻梁也高,不说话的时候让人感觉深沉还有点凶气,一说话反而全盘垮掉。
于奏恰好继承了两人优点。
女人朝男人招手,男人就从大包里翻出一堆皱巴巴的文件,什么出生医学证明,两人的结婚证身份证,户口本,还有一张撕了一个缺口的纸。
“你看看这个纸,”女人往于奏手里塞,“是我们当时留下你名字的纸。”
于奏低头看他们的证件,和那张不知道哪年哪月的泛黄的纸。
当初那张写着“阿奏”的小纸条,他似乎看过一次,后来再没有了,隐约印象里确实有绿色的横杠,很特殊。
“我叫徐眉,”女人说,“我是你妈妈,他叫严明朝,你本来应该叫严奏,对不对,演奏,这是我们给你取的名字,特别合适……你不应该姓于啊……”
于奏比了个手势,截断了女人的话,抬眼看了后面发愣的伊莎贝尔:“风大,进屋吧。”
伊莎贝尔站在原地左右为难,她本能觉得于奏应该是高兴的,但空气中弥漫的氛围让所有人都手足无措。
她犹豫了那么一瞬,还是抬脚往屋檐下走。
谁知于奏竟然把文件还给女人,向她走过来,要跟她一起进屋。
“诶,严奏,你不说点什么吗?”徐眉急匆匆地追上来,想拉他的手,“我们找你找了好久,找得好苦啊,我是你妈妈啊,你不认识我了,是不是?那时候你好小啊,我把你抱在怀里,就一点点大……”
于奏的手腕被拉着,他脚步停了,回头,带着点疑惑和冷淡:“你可能误会了。”
他皱眉道:“我说我是孤儿,意思就是我没有父母,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啊不是的呀!”徐眉叫起来,“你看证明啊,你是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父母,那我怀胎十月生了你,否则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我我们没来找你是有原因的,”严明朝也开口道,“我们当年有很多难处,你体谅一下,要不然我们进屋慢慢说?”
徐眉和他对了个眼色,抬脚上台阶,伊莎贝尔一手搭在门上,看向于奏。
于奏沉着脸,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推着她往里走。
那一瞬伊莎贝尔后背撞到于奏,半敞开的外套里是温热结实的胸口。
她急匆匆往前迈了一步,还没回头,听见于奏生硬反手一带,把门关上了。
伊莎贝尔:“……你知道外面还有两个人吧。”
于奏靠在门上看了她一会,看得她都有些浑身发毛,才缓缓回过神来:“嗯。”
伊莎贝尔:“你不听他们说话么?”
于奏又道:“嗯。”
伊莎贝尔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跑到门边上踮脚看猫眼。
那两人也没走,面面相觑,像是压根没想到这出,互相瞪了几眼。
男人从女人手里将身份证一把抢了回去,骂骂咧咧了一句,女人冷得搓了搓胳膊,原地跺了跺脚,又开始按门铃,喊起来“儿子儿子”。
远处查尔斯也没走,一直斜倚在树下,伸着腿,耳机里传来的一字一句都清晰无比,蓝眸漠不关心地眯着。
点着的烟缓缓从垂下的手指上飘起,烟灰一截截簇簇落到裸露的树根上。
女人还在喊“儿子……阿奏,你开开门,我们有话好好说,哎你是大明星啊,你不能就这个态度吧,我还是你妈呢,你不能就这么把我们关在外面啊,不看证明吗?我可以和你亲子鉴定的,真的,儿子,你可以去找什么医生、大律师,我们公开讲道理的。”
“她要跟你亲子鉴定。”伊莎贝尔趴在门上说。
“别听了,”于奏伸出两根手指,勾了一下她的后领,“回来吧。”
伊莎贝尔看了看他的脸色,什么都没看出来:“你怎么想的?”
“我不应该进你屋,”于奏说,“现在他们知道我们认识了,以后要缠上你的。”
伊莎贝尔一愣:“我不是问这个。”
于奏这才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他们是我父母,感觉是,证件不像假的,他们还主动要亲子鉴定。”
伊莎贝尔:“对啊。”
没下文了。
于奏半晌才说:“是就是吧,我小时候等了他们很久,觉得他们会来找我。”
“然后呢?”
于奏抬头对她笑了笑:“小时候希望他们千万别死,一定要好好活着,有一天来接我……后来一直没等到,我才意识到,要么是他们死了,要么是他们不要我了。”
“如果他们死了,我会怀念他们。”
于奏顿了顿,低声道:“如果他们活着,我希望他们死了。”
房间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客厅里电视大屏上的肥皂剧还在没完没了地磨磨唧唧,伊莎贝尔抬手打了静音,于是只剩下忽明忽暗地光投在于奏脸上。
“对不起。”过了半晌,于奏开口,“这事突然,还把你扯进去了,我方才想了一下,可能他们想解释为什么当初不要我,毕竟有苦衷,但我不想听。”他微微皱眉,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没再说了,“我能从你后院翻出去么?”
伊莎贝尔顿了顿:“倒也不必那么麻烦。”
五分钟后,收到信息的查尔斯啧了一声,懒洋洋地套上红袖章,把一口没抽的烟头掐灭了,迈着长腿,往门柱上一靠:“打扰了,你们哪儿的啊?”
两人不吭声。
查尔斯把袖章一扯,搁两人眼前晃了一下,摆摆手:“扰民了,被投诉了,别按门铃了,赶紧走吧,小区有规定,不让大声喧哗,罚款。”
一说到罚款,徐眉不吭声了,眼珠还不住往查尔斯身上看,舔了舔嘴唇,严明朝跟被咬了似的哆嗦一下,狠狠瞪了一眼她:“就是你非得在那嚷嚷!嚷嚷什么?!”
徐眉不理他,又满脸堆笑地说:“这位小帅哥……”
“保安。”
“这位保安小哥,估计我儿子碰巧不在家呢,”徐眉扯谎奇快无比,眼神水灵又真诚,“我在门口留个东西,总可以吧,现在就走,不扰民的。”
查尔斯懒懒瞥了一眼门,鼻腔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等到查尔斯赶人结束,两人走了,于奏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包东西,估计之前塞在严明朝肩上的大包里。
透明塑料袋,少说七八斤,里面装着栗子,很新鲜,还粘着没剥干净的毛,一翻动哗啦哗啦响。
于奏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自然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人,现在却猜是胡桃山。因为胡桃山不产核桃,产板栗,软糯香甜,全北海每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都挂着“正宗胡桃山”的招牌。
他们背着这么重一包东西,是怎么来的北海,为什么非得给他带这个,现在又去了哪,住哪,平时吃什么,有没有钱。
千万个念头从于奏脑子里滚了一遭,像是千万头角牛迁徙的时候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他直起身,回头看着门框里探出来的半个头顶:“煮一煮就能吃,试试吗?”
“问我?”伊莎贝尔的眼睛也一起冒了出来,冷绿色,小心翼翼。
“嗯。”于奏单手把塑料袋卷了卷,提进她的厨房,往水池里倒了一批,砰隆隆滚成一片。
他放水洗板栗,冰水从指间渗下:“因为我不吃。”
*
板栗可能真是胡桃山的,纯水煮,好吃得一塌糊涂。
于奏不愿吃,可伊莎贝尔连吃了一礼拜也没吃腻,虽然她万万没想到板栗这东西吃多了放屁。
……
说起来怪尴尬的,吃完第二天她还在看电视剧,于奏演的,于是抓他来陪她一起看,于奏也没什么意见。
警匪片,制作在线,服化道优良,于奏的脸很能扛镜头,在加宽加大的屏幕上依然上相,驾驶一辆纯黑的悬浮艇一路弯道飙车,白烟四起,尾迹凌厉,鼓点加速,气氛紧张。
谁知看着看着伊莎贝尔就开始放屁。
第一次公主殿下的威仪还在,面不改色,该喝水喝水,空气安静了一瞬,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次,伊莎贝尔的眼角抽了抽,恨不得把自己的肚子打包从窗户外面丢出去,但是放都放了,还很响亮,很高调,很嚣张,遮掩是遮掩不过去的。
她目不转睛,心率狂飙,用余光观察于奏的反应,于奏没看她。
第三次,一个又绵长又音调婉转的屁,跟唢呐唱曲儿似的,伊莎贝尔头顶的青筋都要冒出来了。
于奏这次慢悠悠开口了:“少吃点板栗吧。”
伊莎贝尔跳脚:“你!听!到!了!”
于奏思考了一会:“就算没戴助听器,我觉得也能听见。”
“你,你你你你,”伊莎贝尔满脸通红,“你怎么回事!”
于奏挑眉:“我应该听不见?”
伊莎贝尔:“不是!”
于奏:“我应该装听不见?”
伊莎贝尔:“对!啊!”
于奏拖长了声音“噢”了一声:“可你每次放屁都要看我,我以为你想叫我说点什么。”
伊莎贝尔还在瞪着他。
于奏绷不住笑了一下:“还看电视吗?”
“看啊看啊,”伊莎贝尔气呼呼地坐回去,正好看到电视里于奏饰演的便衣警察,穿着黑色的风衣,把嫌疑人反手摁在了大红跑车的车顶盖上,动作潇洒利落。
伊莎贝尔评价:“不规范。”
于奏微微挑眉:“哦?”
伊莎贝尔抬了抬下巴,她是学过擒拿的,防身术什么的,都涉及过一些,给她上课的老师都是功勋无数的退役军官,查尔斯听到姓名会肃然起敬的那种。
不过教她的时候,老师们都比较温和,一个个看起来慈眉善目,冬天还披着棉大衣揣着枸杞茶,也就带她强身健体,半点看不出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味道,只是眉梢沾了一些风霜侵染过的沧桑,有时还凑在一起坐着小马扎研究智能手机,感慨年轻人的东西都搞不懂了。
伊莎贝尔跳起来关了电视,勾勾手指:“你来抓我,像电视里的那样。”
于奏还半靠在沙发上,见她满脸认真,有些惊愕:“真的?”
伊莎贝尔捋袖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