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奏平时住惯了的地方竟然是一个老旧的似锦小区,小区人行道狭窄,又停放了自行车和许久无人认领的破箱,于是更加逼仄。往上望去,各家各户或明或暗的阳台上飘着各式衣物。
整个屋子大概只有七十平,书很多,客厅里的书架上横竖插满了书,茶几上还堆了一叠。
普通的居家气息简直扑面而来,和花满市那个长出荒草的院子对比鲜明,堆满了的各种架子上隐隐有一种内在的排序规律,虽然东西多而杂,但没有脏乱的感觉,反而是一股灰色质感的温馨。
伊莎贝尔浑身都是脏,她站在玄关处,和竖着的一排塑料鞋架大眼瞪小眼。
于奏打开灯,看了一眼她,先进去洗了手,找了条毛巾把上身简单抹了两下,然后进了卧室,片刻以后拿着一条新毛巾和白色睡衣走了出来。
“站在那里干什么?”于奏把浴霸打开,狭小的淋浴间里被明亮的光塞满,“洗个热水澡吧,别感冒了。”
伊莎贝尔小心从餐桌旁边绕过来,衣角还是碰到放在小矮凳上的一叠琴谱,滚翻一地。
“没事,”于奏说,“是废稿。”
被从头到脚的热水一冲,伊莎贝尔终于有种回到现实的感觉,虽然那股子混合着淤泥和呕吐物的酸臭味把她已经接近麻木的嗅觉重新唤醒,臭得脑壳都疼,但好像把身子洗干净以后,连带着思绪也平静下来。
她走出淋浴间,踮起脚擦了擦镜子上的雾气,镜面上的水汽被拭去,绿色的眸子在雾气后显现出来。
她身上穿的白色长衫长裤,是一套新的睡衣,没什么花色,一排珍珠色的纽扣排在身前,袖口拖到指尖,裤腿拖到了脚底。
她平时不觉得于奏有多高,穿了他的衣服才感觉到差距。
于奏半靠在沙发上,低着头在看一个蓝色的文件夹。
他抬头见伊莎贝尔走出来了,哭笑不得道:“伸出手。”
他帮伊莎贝尔把袖口挽好,又蹲下去给她挽裤脚,睡衣是棉质的,触感柔软,卷起来的时候得用力别几下定型,露出裤脚下纤细的白色脚踝。
于奏走进卫生间给她找了把梳子,让她坐在沙发上梳头,然后换他洗澡。
伊莎贝尔指了指文件夹:“我能看吗?”
“都能。”于奏随口说。
伊莎贝尔一边梳头,一边翻看,里面是凌乱的铅笔草稿,角落里有歌词,其他地方简谱和五线谱混杂,全是各种各样的特殊记号,涂改很多,有些地方整块儿被狠狠叉掉,还有些地方皱了又被斩平。
于奏出来的时候,伊莎贝尔蜷在沙发一角,文件夹摊在膝盖上,正漫不经心地跟着草稿上的旋律哼,哼得不成调,中途因为各种涂改和断篇,就被即兴地随意哼哼糊弄过去。
但竟然很好听,掺着她平时嗓音里没有的沙哑。
“嗓子疼就别唱了。”于奏说。
“挺好听的。”伊莎贝尔抬头看他,把那一页转过来给他看,“为什么不写完?”
于奏眯眼辨认了一下是哪个片段,哦了一声:“不好听,不配写完,你要是喜欢我就写出来。”
伊莎贝尔觉得怪可惜的,就算这首写出来,前面那几首都挺不错的,就把文件夹放下了,一回头发现整片书桌上都堆满了这样的蓝文件夹,随便看过去竟然至少有十几本。
“那些都是?”伊莎贝尔愣住了。
“很早以前了。”于奏瞥了一眼,“扔了很多,这些都是挑过以后留下来的。”
“你怎么写那么多?这要唱到什么……”伊莎贝尔不解,目光顺着于奏的手落在他袖口后的右手手腕上。
那个记忆里好像无论夏天怎么热,都不会卷起的袖子,她一度还以为一长一短是耍酷穿法,现在才知道是为了遮手臂上的疤。
“那个是……怎么弄的?”伊莎贝尔看他。
“烫的,”于奏坦荡,无所谓地往后拽了一下袖子,伸出来给她看,“五六年了。”
“怎么烫的?”伊莎贝尔看得有些心疼,看疤痕像是愈合了很久才勉强长好,痕迹很深,是没法简单祛除的类型。
“说来话长,该睡觉了。”于奏没回答。
“我不想睡。”伊莎贝尔立刻回答道。
“我想。”于奏放下袖子,手指敲了敲沙发,“而且你占着我的床。”
“我没占着你的床。”伊莎贝尔疑惑道。
“你睡床,我今晚睡这,你坐在这我没法睡,所以你占了我的床。”于奏坐下来,转头看她,“还不走吗?”
这竟然就开始赶人了。
伊莎贝尔气不过,哼了一声夹着文件夹就走,走之前又有点难以置信,想问你还真的不把我当公主是吧?但这句话又是她最不会问的话,只能咬牙往下咽,憋成一只河豚。
但又有些新奇,虽然是被管着睡觉,但她不仅不烦,还觉得有点好笑,自己气着气着就笑了。
一进卧室,看到床头放了一只奇奇怪怪的毛驴玩偶,显然是刚被找出来的,垂着耳朵贱不兮兮地蹲在枕头上瞅她。
“我又不是小孩。”伊莎贝尔愤愤不平地隔着墙对于奏说。
“知道了,成年人。”于奏懒洋洋地回她。
伊莎贝尔爬上床,缩进被子里,漫无目的地发散思维。
喉咙还有些隐隐作痛,但于奏的卧室莫名给她一种安全感,木质书架和衣柜紧挨着的投影在地板上并排投下斜斜的影子。
她睡眠质量一向很差,晚上又受了惊吓,隔壁邻居的大嗓门和冲水声完全不加收敛,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大声呼喝喧哗,甚至掺杂着小孩子叫嚷哭闹的声音。
但莫名就是安心,像是什么说不出的情绪柔软地包裹着她一直下沉,沉到了一片家长里短的烟火气中,最大的烦恼不过柴米油盐和孩子考卷上刺目的分数,中年男女拌嘴拌着又和气了,和着和着又吵了,反反复复。
她眯着眼睡了一会,没睡着,但也不焦躁。
隔着墙,她听到衣服和沙发摩擦的声音,于奏小心翼翼地穿着拖鞋起身,然后拖了很久慢慢地走过来,黑暗中,似乎往房间里看了看,然后不声不响地把虚掩着的房门关上。
锁舌啪嗒一声。
门缝里的光亮起来,于奏稍微走得不那么小心了,拖鞋的声音停在了离卧室最远的厨房,低声和电话那边应了几声。
伊莎贝尔隐隐听到他说“睡了”“没事”,接着是一连串地址。
她直觉知道电话那边是查尔斯。
于奏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挂了电话。
墙那边只剩下间或响起的翻书声,纸张翻过的哗啦的轻响在夜里蔓延开。
伊莎贝尔的情绪在那一刻终于沉了下去,意识温暖地舒展,进入了梦里。
梦里却是一片火海。
这个噩梦从她小时候就不断出现,起因是她曾经看过一个有关原始部落的纪录片,这个与世隔绝的土著部落叫卡比班,信奉太阳是万物之神,将族长的女儿推举为太阳圣女.
每当卡比班部落遭遇大难的时候,例如山火、瘟疫、猛兽侵袭,或是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他们就会将平时被万般宠爱的“圣女”捆在粗壮的树干上活活烧死,以慰藉发怒的太阳神。
圣女是不需要劳作的,她穿着部落里最好的衣服,喝着最洁净的泉水,吃着猎物身上最鲜美的肉,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
或许是明年,或许是明天。
只是一场山洪,平时对她顶礼膜拜的族人突然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从敦厚老实的仆人变成野性十足的疯子,圣女苦苦哀求的嘴被堵上,华丽的衣服被撕破,□□着五花大绑,架在高处。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带着面具,站在众人面前,引导无数人对她跪拜,然后点燃火堆,所有的族员齐声大喝,打鼓击掌,绕圈起舞,无数童男童女捧着祭品源源不断地投入火光,肌肉结实的腿踢起无数飞尘,系着铜铃的赤足踩在火焰焚烧后焦黑的土地上。
烈火将其中的圣女烧着、烤干,尖叫逐渐嘶哑,最后变成一团焦黑的扭曲不成人形的黑碳,这一团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会露天放上七七四十九天,每个从她面前路过的族人都必须对其下跪。
伊莎贝尔当时只有六岁,她被吓坏了。
她只感到一股难以言状的恐怖在心头弥漫。
人们并不真的爱圣女,也并不真的恨她,所有的事情都那么荒诞,但每个人的神情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她彻夜无法入睡,梦里全都是绕着她载歌载舞的黑影,滔天火光中她被捂住了口鼻,尖叫像刀子从胸膛破开,仿佛要将身体撕碎。
她垂着头,一点点看着自己被烧死。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从噩梦中惊醒,每次醒来之前都是同一个梦。
醒来后她会在黑暗中坐很久,直到冷风把背后的汗湿吹干,直到天色蒙蒙亮,她才能在一片寂静中勉强睡去。
而这次,梦境变了!
火焰中仪式烈烈焚烧,跳动的火苗,四散的火星,可怖的灼热。
四周的黑影却清一色戴着百合花面具。
妖冶的火光在纯白面具的表面流淌,红色和白色对比鲜明地交织在一起,隔着面具她本该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可她竟然知道那些人在笑!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张脸都那么平凡又那么鲜活,他们脸上挂着奇异而沉醉的神色,让原本普通的五官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
他们双手合十,在她面前祈祷,祝她健康,祝她幸福。
他们说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不要喊了!
伊莎贝尔惊慌失措地挣扎,她拼命扭动身体,试图从周围找到一个能帮她的人。
可目力所及之处全都是百合花面具,乌泱泱的人群有上百万之众,整个大陆上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每个人都在愉悦中喃喃,祝你健康,祝你幸福。
火光冲天而起!
伊莎贝尔大声哭喊,可是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其他人温柔地围绕着她,注视着她,爱戴着她,她恍惚间又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小到其他人都宛如巨人一样高大,弯腰俯身,绕成一圈微笑着垂眸看她,慈眉善目。
她透不过气来了。
灼热将她身体里的水分烤干,无可名状的剧痛钻进大脑,她嘶哑地发出尖叫,但像海潮一样的念诵“公主殿下”的声音淹没了她无力的反抗。
没有人能理解她么?
没有人听到她在哭么?
没有人看到她在痛吗?!
她不是公主殿下啊,她是……
她是……
谁?
伊莎贝尔!
仿佛被闪电击中,心脏都骤停了一瞬。
黑暗中,她猛地睁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
“我是伊莎贝尔啊……”她沙哑地说。
窗外传来呜呜的风声,远处有车辆驶过的声音,夜晚的清凉把梦里的灼热驱散了,新鲜的空气涌进她的身体里。
和她无数次梦中惊醒一样,死寂如同坟墓里的深夜、无事可做却又难熬、一旦醒来就无法入睡的、仿佛世界另一面的光怪陆离的时段。
她慢慢撑起身子,心跳快如鼓点,在寂静的房间里砰砰作响,手心全是湿冷的汗。
门被迟疑地轻轻敲了一下。
下一刻卧室门被打开,客厅微弱的台灯光照亮了门外的身影。
于奏一手搭在门把上,微弱的光勾勒出轮廓,静静地看她,好像他关门离开只是一瞬之前的事。
伊莎贝尔转头看着他,心跳莫名地一点点回落,平缓,直至安静。
于奏站了一会,看着月光中脸上带着泪痕的伊莎贝尔,顿了顿,走到床边,半蹲下来,又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低声说:“我想着,如果你半夜喊我,我是应该进来还是不进来。”
“但我没想到的是,”于奏屈起手指给她擦了擦眼泪。
“你晚上没喊我……喊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