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福利院半夜偷偷去音乐教室学琴，被发现后，意外选中成为基金会的重点扶持对象，作为一个标杆性的典型，硬塞进名为‘耳聋的小小音乐梦想家’的模板里。
他穿上西装，修建发型，拍摄宣传片，照片被贴在超市、快餐店和公共场所的捐款箱上，无数爱心人士被他的故事打动，给公主基金会捐款。他在不同的慈善晚宴上演奏小提琴，甚至进过一次爱德内维塔□□，登上被全世界职业演奏家视为音乐殿堂的舞台。
但没有人给他请一个老师。
他的水平有多糟糕，他的琴声有多刺耳，他的身世有多凄苦，他的梦想有多遥远。
他的故事就有多感人。
他像个小木偶一样被摆弄着，招摇过市，抛头露面，呼吁人们一次又一次怜悯的目光和同情的低语，然后大人们会露出笑容，赞许他。
“你演奏得很好听。”
哪怕他故意泄愤乱拉一气，哪怕琴声跟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有得一拼，哪怕把一只五百斤的肥猪丢在棉花上滚，发出的声音都能跟他半斤八两。
那些大人还是异口同声，你真棒。
虚伪的赞美如此廉价。
那一刻于奏恨自己不是真的全聋，否则他便可以真情实感地相信其他人的话，只要他听不见，他或许还不会那么恨自己。
下一次，于院长每次都这么跟他保证，下一次活动结束以后，就去给你找老师，从头好好学。
“下一次”和“明天”一样，是人类语言中永远不会到来的陷阱。
“然后！”呆比大喝一声，宛如惊堂木一拍，“奏神的命运出现了奇迹般的转折点！这个转折点是如此的惊天动地、开天辟地、翻天覆地……就像是上帝他妈的终于睡醒了睁眼看世界了！他见到了公主殿下！哦等等，就是你！”
伊莎贝尔猝不及防地发现自己登场了：“然后呢？”
门突然被推开了。
声音戛然而止。
查尔斯沉着脸：“送个水，半个小时了，你在干什么。”
呆比简直跟晚自习玩手机碰见班主任抓包一样活见鬼，腾得从凳子上窜起来，火烧屁股似的往门口跑。
伊莎贝尔不满：“我还没听完。”
查尔斯瞥了一眼竟然还停下的呆比：“滚。”
呆比夺门而出，原地蒸发。
伊莎贝尔说：“……你把人赶走了，谁给我讲故事。”
查尔斯：“您几岁，还要听故事？”
伊莎贝尔没好气地撑着脸：“他人走了，你给我讲？”
查尔斯严肃道：“您现在回家，我给您讲个三百万字的故事。”
伊莎贝尔摆手：“再见。”
查尔斯立正给她敬了个骑士礼，转身要走，却突然看到什么停住了脚步。
“干嘛？”伊莎贝尔不悦地问，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
查尔斯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墙角床头柜上的花瓶：“那是什么？”
伊莎贝尔顺着手指望去。那个花瓶是姜如荼送给所有剧组成员的，她从小富养，家庭优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次特意手绘了花瓶送给大家做纪念，伊莎贝尔顺手放在了宁泠给的屏风前。
送给伊莎贝尔的这个花瓶上画满了百合花——公主殿下小时候公开过最喜欢的花。
伊莎贝尔说：“姜如荼送的。”
查尔斯眯眼看了一会，啧了一声：“煞风景。”
伊莎贝尔：“？”
查尔斯也没多说，重新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
次日，伊莎贝尔失去了陪她聊天的呆比，又心心念念于奏未完待续的故事，大清早就醒了。
醒了也无趣，既然于奏还不知道她是公主，那她势必要装到底。
事不宜迟，伊莎贝尔穿着拖鞋就去敲于奏的门。
这段时间伊莎贝尔敲他的门来蹭饭已经是家常便饭，如果不是男女有别，于奏甚至打算再要一张房卡丢给她，并且对她不修边幅穿着睡衣啪嗒啪嗒走来走去的行为熟视无睹。
两人的相处进入一种诡异的稳定期，酷似食堂大叔和刷饭卡的女学生，或者是饲养员和只会翻肚皮卖萌的水獭。
但当他确实知道她是公主殿下以后，大清早被公主殿下拍门这事听起来就极其惊悚，而且魔幻，而且奇妙。
于奏拉开门，心情复杂地低头看着白睡裙头发蓬松而且刚睡醒的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抬起头，很亲切地问候他：“你的脸还疼么？”
脸么？
被自己打得挺疼的。
“没事。”于奏打开门，面色镇定地让她进来，好在猪头的脸上只有“肿”这么一个表情。
伊莎贝尔提溜着拖鞋绕了一圈，发现大清早已经堆了一茶几的菜，而且还是热腾腾的，打包也不是塑料袋加纸盒，而是木盒加竹蒸笼，里面还有晶莹剔透的虾饺和加了白玉小丸子的酒酿赤豆糊。
“你都起来很久了？”伊莎贝尔绕到盥洗室门口问他。
“不用走过来说话，我有备用的助听器。”于奏注意到她又在捕捉他的视线，解释道。
伊莎贝尔点点头，回到她惯坐的椅子上，掰开筷子夹虾饺吃，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的早餐都是她喜欢的。
主要是因为早餐是查尔斯一手送来的，他发现伊莎贝尔瘦了以后简直比自己割肉还难受，一口气送来了七八人份的量，看起来是想一顿把公主喂成胖子。
……主要是生怕别人在早餐里下毒。
于奏确实起得早，睡不着，一方面是因为脸有点充血，一方面是一睡着就梦见夏贝尔就是公主殿下，然后给吓醒，吓醒以后想起来妈的夏贝尔确实是公主殿下。
还睡个锤子睡。
他之前还甩给她自己的洗脸盆叫她把脸洗了再吃饭。
他还找了很多亲子关系的教育文章发到她的微信上。
他还跟她吃了同一份肉，而且看她吃得太多了于是没良心地抢了最后一块。
他还手把手嘴对嘴教她怎么演公主，生怕她演毁了。
他还摁头叫她听波米尔语的录音，还读！给！她！听！
每一分钟每一秒和伊莎贝尔相处的回忆都变成了当众处刑，还是那种凌迟三千刀的处刑，刀刀扎心，刀刀见血，刀刀致命。
于奏自问心理素质过人，前当过没人要的孤儿，后当过千万少女的初恋，宠辱不惊，遇到什么骚操作都能一笑了之。
但奈何遇到一个比他还能骚操作的公主殿下。
于奏洗完手准备出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敢跟她对视了，明明人还是昨天早上那个人，水獭还是那个水獭，但他现在就是有点心慌。
是非常心慌。
他回头洗了第二遍手，洗完以后犹豫了一下，又拽了一大截纸把手擦干，对着镜子看了看。
算了……猪头不需要形象。
亏得他还羞耻心发作把床铺了，一般正常人也不会特地去铺宾馆的床。
但不能让公主看他睡了一晚的乱被子吧？
虽然公主都看了大半月了而且视若空气因为公主殿下本人也不铺床。
于奏冰冷的手指捏了捏后颈，试图放松一点，最后自暴自弃地走出去，却发现伊莎贝尔还没吃，筷子悬在空中，眼睛却望着小茶几上那只五彩斑斓的海星。
于奏：……
“你也喜欢派大星？”伊莎贝尔眼睛亮起来。
于奏看着她没说话。
“这是昨晚射击奖品的那只？”伊莎贝尔反应过来。
于奏点点头。
“你买回来了？”伊莎贝尔惊讶道。
“老板主动送你的，”于奏懒散道，漆黑的眼里没什么情绪，“你走得早，他没来得及给你，说看你喜欢，要我帮忙带给你。”
伊莎贝尔受宠若惊：“那我今天要去谢谢他。”
于奏哽了一下：“别。”
伊莎贝尔愣住了：“啊？”
于奏沉默了一会，觉得老板必会把他给捅出去：“他可能不好意思承认是主动送你的。”
伊莎贝尔就笑笑，无所谓道：“好。”
于奏在心底叹了口气，坐过去跟她一起吃，好在公主殿下别的优点没有，心确实大。此刻已经气定神闲地下筷子，吃得浑然忘我，丝毫察觉不出异样来。
于奏坐到他平时会坐的位置，控制住自己全身的肌肉，没把板凳往远处挪，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伊莎贝尔心里其实也忐忑不安。
她不知道于奏会不会觉得她奇怪，会不会觉得查尔斯奇怪，但她身边又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普通人”，所以也不能确定昨晚究竟暴露了多少。
但一来查尔斯并不是经常露面的公众人物，二来于奏又没听见她喊查尔斯的名字，还以为他叫陈鹰，三来于奏此刻还非常冷静地吃饺子，显然和平时是一样的。
房间里鸦雀无声。
伊莎贝尔观察了他好一会儿，不停地从垂下的睫毛下偷偷看他，最后开口说：“我朋友，陈鹰，有暴力倾向。”
于奏差点给她一句话说得笑出来，沉吟道：“难怪。”
查尔斯：？？？
“他小时候就经常和别人打架，”伊莎贝尔诚恳道，这倒是事实，“他总是觉得别人在害我，于是时刻准备着和其他人打起来。”
甚至和邻国王子干架。
“他昨晚是想给我个惊喜，所以跟在我后面想吓我一下，”伊莎贝尔难得编了一大通谎话，昨晚可谓是绞尽脑汁，“结果以为你要强|奸我，所以吓坏了。”
于奏呛到了。
谎话编得这么劲爆么公主殿下？
也不要面无表情地把那两个字说出口啊！？
“他很关心你，所以才打架吧，我理解的。”于奏想起昨晚和查尔斯结成的联盟，说了点好话，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在吹枕边风的小宠妃，劝皇帝明鉴，不要生从小侍奉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查公公的气。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伊莎贝尔冷着脸放下筷子：“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冲动打人，我会和我朋友好好说的，你放心，是他的错，对不起。”
查公公让皇上龙颜大怒。
查公公打了她心爱的小宠妃。
查公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