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已近半夜,但仍然没有收工,下一场戏是重中之重,逃家在外的公主即将回宫,但不愿意浪费最后一个自由的夜晚,于是和王子坐在海边聊了一夜,一同等来了日出,在日出之时互表心意。
编剧随手那么一写,他们就得真等日出,回宾馆再出发,重新整理妆发,去除一来一回的时间近乎等于0,于是全组便直接熬通宵。
……于奏刚被某高大过路男子撞了个趔趄,撞完手里多了件厚重遮风的军绿色大衣。
于奏:……
明明都加了微信了,查尔斯依然热衷假公济私地撞他一两下,跟地下党接头似的,满脸都写着为什么公主还不回家为什么她要在这么冷的地方过夜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身体为什么没人管管这个世道还会好吗……等诸多怨念。
于奏弯腰走进棚,看见伊莎贝尔身上披着薄外套,和旁边晃着腿脚的姜如荼在聊天,即将入秋的北海昼夜温差极大,深夜的温度甚至会降到个位数。
“你不走吗?”于奏问姜如荼,“不早了。”
“通宵多有意思啊!”姜如荼笑嘻嘻道,“我也想看日出,我来陪陪小公主。”
伊莎贝尔苦笑。
“不冷?”于奏把军绿大衣抖开,盖在躺椅上的伊莎贝尔腿上,把入口处的冷风遮得严严实实。
伊莎贝尔的小腿还露在外面,于奏瞥了一眼,把自己的外套也随手拽下来,搭在她膝盖上。
“不用这么多,”伊莎贝尔哭笑不得,“我还不冷。”
“不热就行。”于奏拧开保温杯,倒了一杯水给她捂手。
伊莎贝尔手脚都缩在大衣后头,坚硬的衣领搭在鼻梁上,只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
她从大衣侧面伸出手来接住了杯子,帐篷里的手提灯照亮了她半侧胳膊,莹白细腻。
姜如荼歪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摸摸鼻子:“也是哦,说起来我也有点冷。”
于奏又摸出个纸杯给她倒了点热水,姜如荼接过来捧在手心里,眉眼弯弯地说谢谢。
“然后呢?”伊莎贝尔突然想起来刚刚没聊完的话题,从躺椅侧面歪头看姜如荼,“说到一半的故事。”
“什么故事?”于奏问。
“啊,我和小公主在聊小时候的故事……”姜如荼想起来,“我说我小时候邻居有个很好的哥哥,他给我吃好吃的零食,还帮我梳头,然后?然后我搬家了,那个哥哥说忘了我吧,以后就没见面了。”
“哦。”伊莎贝尔缩回去,“我还以为会有一个好结局。”
“你的童年呢?”姜如荼问。
伊莎贝尔:“……”
糟了,聊到一个不该聊的话题,她怎么居然想起来聊童年生活的。要真论起来她的童年七成在学恐怕只有公主殿下才会学的东西,两成在想法设法地给自己找乐子,最后一成就是看宁泠和查尔斯吵成一团。
“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情了,”于奏见她不说话,知道她的童年不便细聊,于是开口接过话题。
“好呀好呀,我想听奏神讲故事。”姜如荼眼睛发光。
伊莎贝尔也转头看他。
于奏:“……”
刚为了给公主殿下解围,强行就把话茬抢过来了,其实他什么都没想起来,也并不太想聊。
“我记得你说你是北海福利院长大的?”姜如荼问。
“我记得你说见过公主殿下?”伊莎贝尔问。
于奏:“……都对。”
“福利院是什么样子的?”姜如荼问。
“公主殿下说了什么?”伊莎贝尔问。
于奏:“真的要说?”
于是两个女孩缩回椅子里,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骑虎难下。
海风烈烈地吹动棚子,四脚不齐的桌子深陷在沙地里,桌上放着一盏led手提灯,灯影在风声中晃动。于奏反手将塑料膜扯得紧了些,踢了点沙子压实。
伊莎贝尔舒服地蜷缩在大衣下,暖烘烘的,她听说普通女生都会邀请好朋友到家里挤在卧室的小床上,晚上躲在被窝里开着手电筒悄悄说鬼故事,令人神往。
然而宁泠并不是喜欢说故事的小女生,她从小的志向就是星空大海,满腔豪情壮志,对黏糊糊的闺蜜情不感兴趣。
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卡洛琳在伊莎贝尔的一再恳求下准许宁泠留宿皇宫,但没过几分钟,宁泠就翻个身睡熟了,伊莎贝尔软乎乎地趴在枕头上看她的睡脸,只见她睡得又沉又凶,还时不时对着身边的公主殿下踹上一脚。
伊莎贝尔很想把她喊醒起来说鬼故事,但仔细想想宁大小姐被闹醒了,可能起床气比鬼还可怕。于是她自己轻轻摸黑躺下,偌大的卧室上是飘荡的粉色帷幔,她看着轻纱缓缓飘拂,就好像看到自己来之不易的夜晚逐渐流逝,又有点孤单,又有点想哭。
虽然此时此刻和理想中的被窝卧谈会差距巨大,但床、被子、深夜和说故事的人,这四大要素聚齐。
伊莎贝尔直勾勾地盯着坐在桌边的于奏,恨不得他立刻口述一本百万巨著,最好能从呆比上次断掉的地方继续。
于奏侧眸看了她一眼,略微有些惊讶,又揉了揉眉心,开口:“我见到公主殿下的时候,在爱德内维塔□□,是个慈善主题的晚会,那时候我大概十三岁吧。”
姜如荼掰手指算:“那公主殿下就是八岁了。”
于奏点头,含笑往后靠了靠,指尖点在额头回忆:“当时她挺小的,穿着白裙子,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周围有一圈穿着白金制服佩剑的骑士。她好像在和身边的人说话,但我听不见,然后我就开始拉琴。没学过,音都不准,瞎弹,很糟糕。”
“不会很糟糕的,”姜如荼捂心道,“别那么说。”
“不,是真的很糟糕。”于奏低笑了一声。
平时他大多不说话,周身低沉稳重,喜穿黑色,让人觉出冷淡勿近的气场,但偶尔真心实意地眉眼笑开以后,总跳动着一丝活泼的少年气,还莫名有点“坏”的味道。
他转头看向伊莎贝尔,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因为公主殿下听完以后,接过话筒说,好难听。”
伊莎贝尔:“?”
姜如荼哑口无言:“啊这……”
伊莎贝尔说:“……我不信,你不要诓我……们。”
她什么都没有记起来,不过手撕台本临场发挥的事情,她小时候做得多,被骂得也多,不是什么稀奇事。
于奏体贴补充:“她还强调了那个‘好’字。”
伊莎贝尔闷道:“……公主殿下年少无知,出言无状,可见还有点缺心眼。”
于奏又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事情格外好笑:“不,我听了以后特别开心。”
伊莎贝尔沉默了一会:“为什么?”
于奏望着她,漆黑的眼睛里反射着小提灯的光:“整个爱德内维塔□□上千人,认为难听的只有一个小聋子和八岁的小孩儿。最不应该说真话的就是她,说完以后还被身边的人扒拉了一下,话筒也被没收了。我看她怪委屈的。”
“其实说的有什么错呢?难听就是难听,非要把一堆垃圾称作音乐,那不是在鼓励我,是在侮辱音乐,我何德何能要被扭曲审美来迁就。”于奏慢慢说。
仿佛有个隔了十年的火种带着咬牙切齿的耻辱和决意,依然在他的身体里熊熊燃烧,经久不衰,连帐篷外呼啸而过的冷风都为之止息。
好就是好,差就是差。
就该如此,本该如此。
于奏指了指耳朵:“那一刻我意识到我耳朵确实治好了,和公主殿下的耳朵一样好。”
“但是八岁以后公主殿下就出国深造了吧,”姜如荼反应过来,“你也没机会见到公主殿下了,好可惜哦。啊但这么说我甚至都没见过公主殿下,是吧贝尔?”
伊莎贝尔:“是……吧。”
“嗯,我一直想再见她一次。”于奏轻声说,“这么多年一直在想。”
伊莎贝尔看向于奏,她第一次产生了戳破自己身份的冲动。于奏和她对视了一眼,不说话,只笑笑。
伊莎贝尔突然有些愧疚,犹豫再三:“我想听你演奏,可以么?”
于奏说:“当然可以。”
“啊?”姜如荼一懵,“我可是记得你之前采访说过你只愿意给公主殿下拉小提琴?”
于奏:“哦?我说过么。”
“对啊四年前?还是五年前的采访?”姜如荼回忆了一下,“mingo网站专访,好像很冷门,没多少人知道。”
于奏的食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手臂,淡淡道:“我变了。”
姜如荼:“……”
这她还能说什么,变没变你说了算。
伊莎贝尔突然又有些疑虑,如果姜如荼说的属实,那于奏怎么偏偏对她特别待遇?难道他猜到了什么?
于奏看了一眼她,突然抬眼问姜如荼:“有机会……不如你也一起?”
伊莎贝尔放心地拢了拢大衣,嗯,不是对她例外。
姜如荼顿住了,半晌惊讶地展颜笑起来:“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呀我今天可真是太幸运了,果然今天来海边来对了,而且孔明灯许愿这么灵的吗?”
伊莎贝尔:“你许了什么愿望呀?”
姜如荼神秘兮兮:“不告诉你!”
“你们还睡吗?时候不早了。”于奏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现在大概还能睡一个小时。”
他脸色变了变,只见手机上还有几十条信息,来自某操心操碎了的骑士长兼老妈子。
查尔斯:
【你怎么还在棚子里?】
【公主殿下睡了吗?】
【为什么还不熄灯?】
【你们在干什么?】
【看看现在几点了!】
【让她给我回消息!!】
【你他妈给我出来!!!】
……
“你要看看消息吗?”于奏转了一下手机。
伊莎贝尔慢吞吞地点亮了手机屏幕,看了一眼。
“来自‘追兵’的57条未读消息”
伊莎贝尔把手机一翻。
屏幕朝下,盖住了。
她慢吞吞道:“没人找我。”
于奏:“……”
“我不睡,睡了反而起来更困了,”姜如荼传授经验,八卦道,“我还想听你在福利院的恋爱故事,有漂亮的小姑娘吗?有喜欢的小姐姐吗?”
于奏皱眉:“没。”
“哦。”姜如荼闷闷地回答,说不出语气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困了,”于奏看向眸子逐渐眯起来的伊莎贝尔,他太熟悉她这个倦懒的神色,像只晒太阳打盹的猫,“睡吧。”
伊莎贝尔鼻音轻哼:“嗯。”
风呼啦啦地吹着棚子,塑料膜发出有规律地嗤啦声,膨起又缩回,缩回又膨起,循环往复。
“我不打扰了,先走了,晚安。”于奏站起身。
再不走骑士长要提刀杀进来了。
他低头看见伊莎贝尔方才翻身露在外面的脚踝,定了定,垂下的手指飞快地拨拉一下,把搭在膝盖上的外套理好。
他抬起头,撞上伊莎贝尔垂眸看他的目光。
“我方才忘了说了,”于奏笑着看她,索性半蹲在躺椅边,“其实公主殿下也不只说了好难听。”
“她还说了什么?”伊莎贝尔轻轻问,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睡意粘稠地伴着海浪声涌上来,温柔地在暖意中包裹住她的腿脚。
于奏想起那个立刻被身边的大人制止,但依旧固执地要说完的小女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公主殿下身上,镜头朝向她,闪光灯朝向她,聚光灯从上而下落在她身上,一时间全场的人都背对他,只有她在看他。
“公主殿下说,虽然很难听,但是你一直听不见,还会拉琴,一定很喜欢。”
“公主殿下说,有一天你还会来演奏给我听,那个时候你的琴声,一定很好听。”
“我说,好。”
那就是他们在十年前,有且仅有的对话。
第二天他见到一个带着琴谱的高个男人,于院长拍着他的肩膀要他喊阿希尔老师,说公主殿下临走前,问他的老师是谁,得知他没有老师以后,公主殿下淡淡道,应该要有老师的。
只是区区一句话,她可以说,也可以不说。
她说了,于是一切都变了。
他有了人生中第一个音乐老师。
他前十三年的人生本是一片无人在意无人认同的荒芜,之后充斥着虚与委蛇的过度包装和精致谎言,他不知道自己该得到什么,也无法得到,直到她出现给了他一切的起点,和有朝一日或许会重逢的约定。
十三岁的少年对着小小的女孩做出了承诺,她把种子交到他手里,并不在意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但他却记得,并且永远记得。
从那以后这个承诺就是他的信仰,他可以累,可以苦,可以绝望,可以崩溃,但是不可以放弃。
一诺千金,至死不渝。
现在他来兑现他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