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徐眉艰难地开口,“抱你一下么?”
她什么话都没说了,就只停留在这个问题上,空气难堪地凝固,徒留每个人尴尬地立在原地,像是不得不直面二十三年的隔阂,深到人力无法回天。
于奏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不用了。当时松开手的是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伊莎贝尔下意识就迈步子跟上,不时回头看一眼留在原地的徐眉,她愣愣地站着,一直望着于奏,直到两个人被中间许多佯装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人潮隔开,泪水清澈地从眼眶里涌出来,缓缓地滑过干涸的脸颊。
“于奏。”伊莎贝尔忍不住轻声喊他。
于奏脚步顿了一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徐眉,什么都没说。
他转过了拐角,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谁知还没走两步,一抬头,撞上了一身黑衣的顾辛旅,他半靠在墙边,显然是远程目睹了刚刚的场面。
“巧了么。”顾辛旅鼻腔哼了一声,打量着于奏的表情,“我想,你为什么连续被邀几年,都不愿意参加无关综艺,偏偏这次就立刻答应了。”
于奏冷着脸看他:“让开。”
“原来是想趁机爆料一番身世。”顾辛旅无所谓地收回斜着的长腿,绑紧在小腿上的皮靴鞋跟重敲了地板,让开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和你当年一模一样,冷饭来回炒。”
于奏本来已经打算走过去了,听了这话又停下来,生硬道:“顾老师,我再跟你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年的人肉贴,不是我自导自演,耳聋也不是我爆料的。”
“嗯嗯嗯嗯。”顾辛旅像敷衍被抓包却抵死狡辩的小孩似的,哼了几声,“知道了。”
于奏皱起眉来:“什么意思?”
“不闻不问娱乐圈的中年人,还知道做灯牌。”顾辛旅嗓音懒散,“你多少年的老粉熬夜抢不到票,不得不硬着头皮和我的粉丝挤在一块,她却能坐在前排正中。随机的灯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
“于奏,”顾辛旅冷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于奏定了一会,只能说:“清者自清,我问心无愧。”
“看谁既得利益吧。”顾辛旅不愿再费口舌,厌恶至极,“小小年纪,比我想得还虚伪。你不打算来一场认亲么?不打算和亲爹亲妈抱头痛哭卖惨么?不打算趁机再说点当年有多不容易的陈年往事么?”
于奏想说他不愿意。但徐眉最后落下的那行泪水像针一样猛地扎进喉咙里,于是本来顺畅说出来的反驳,全一股脑哽住了。
他真的不愿意吗?
他真的恨吗?
这么多年?
顾辛旅看清了他的表情,自以为看破了他的意图,愈发鄙夷:“不把戏演完再走么?需不需要我给你联系媒体?认亲认到一半,急匆匆走什么?那不是苦难跟你一样多的亲生母亲么?”
他格外强调了“亲生”二字。
顾辛旅看到于奏那张俊气的足以从出道就迷倒无数小姑娘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无力回击的薄弱,黑色的眸子暗淡,让他突然记起于奏的年纪,如果是个普通小孩,也刚迈出大学步入社会。
一个清澈冰凉的嗓音插了进来,口齿清晰,直呼其名。
“顾辛旅。”
他皱眉看去,撞上一双冷绿色的眼睛,分明比他矮,但仿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气场硬生生压得他矮了一头,骨子里激起了一阵寒意。
他甚至忘记驳斥她毫不客气的称呼,潜意识里竟觉得本该如此。
伊莎贝尔手背轻轻一抬,把于奏挡在后面。
她轻笑了一声,笑容浮光掠影显了一现:“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辛旅万万没想到这个没什么资历的小丫头竟然敢跟他叫板,后知后觉地恼怒道:“你喊我什么?”
“亲生母亲也好,不是亲生的也好,认亲也好,不认也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伊莎贝尔语速并不快,字句如单薄的刀刃划过空气,轻描淡写地割开方才一边倒的气势。
“你又……”
顾辛旅话只说了个开头,伊莎贝尔又开口了。
奇异的是,当她发言的时候,哪怕音量不大,哪怕语速不快,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压迫其他人住口,闭嘴听话。
“你觉得他是炒作是么?”伊莎贝尔淡淡道,“那就这么觉得,不必来吵闹。管好自己。你先入为主,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如果不信,就别听。如果不听,就别问。”
“毕竟你的‘觉得’,于他,于别人,都一文不值。”
“没用的东西,收起来算了。”
伊莎贝尔说完,微微垂眸,睫毛落在白皙的眼睑上,一触即起。
那神态竟好像是对千万人发表完了一番宣言,听着的人只需要记着照办便可,无需回答,也不能回答。
她再也懒得多看顾辛旅一眼,伸手拽着于奏的袖子,淡漠地转身,肩头上还虚搭着于奏的黑西装外套,挺括地罩住柔软的白色裙摆,裙角被穿过走廊的寒风曳动,露出银白色的纤细鞋跟。
最后一刻,顾辛旅竟然还听见于奏喉咙里,低低的一声笑。
离开走廊,走进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厅,伊莎贝尔终于松开了牵着于奏袖子的手指,冻得冰凉的手塞回西装外套口袋,回头看向只穿着白衬衫,打着藏青色领带的于奏。
“我听见你笑了。”伊莎贝尔不悦道。
她最不待见的就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顾辛旅咬定了于奏是个爱慕虚荣的流量歌手,无论看到什么样的事实,都会归因到同样的结论上。
她不待见,便不想在那里听他逼逼赖赖,越听越火大,看到于奏的神色便更火大,向来没人敢当面这么说她,包括她的人。
谁知道她在前头杀人,于奏还在后头笑。这就好比将军身先士卒冲上去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杀得酣畅淋漓血染铁甲,结果一回头发现身后的小兵懒洋洋地骑在马上嗑瓜子。
“笑什么。”伊莎贝尔问,抬起下巴看着他,冷绿色的眸子猫一样眯起。
于奏经不住又笑,嘴角无奈地勾起。
这哪是公主,这分明是女王陛下。
“我在想怎么骂他。”于奏温声解释,“谁知道我还没想出来,你就先上了。”
“我没骂他。”伊莎贝尔不乐意。
“嗯,骂得好。”于奏弯腰给她把外套的扣子仔细扣上,省得只穿着裙子在冷风里跑冻着,衣服扣起来一直到下巴,领子后露出冰雪般的小脸,活像个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于奏没直起身,近距离看着她,黑色的眸子里盛着笑:“就是不认路。”
伊莎贝尔:“?”
于奏隔着西装袖子拉着她的手,一边叹气一边转身,原路往回走:“公主殿下,你都把我带到哪儿了,这里是死路,西门不开。”
伊莎贝尔的脸腾得红了,小步跟上去,难怪一路畅通无阻,都没见到人。
两人总算是绕回南门,从楼梯间往地下车库走。
鲍义在这蹲了半天了,一见到于奏,立刻窜出,哼哧哼哧地追上来,呼着热气拽住他:“你给我停下。”
于奏本来就没走多快,因为有伊莎贝尔跟在边上。
他低头看着鲍义:“怎么。”
鲍义抬头看着他,刚想骂他把烂摊子丢给他,光留个言要他安排徐眉和严明朝的去处,还害得他硬着头皮给两人打车订宾馆,不得不听了一脑子女人叽叽歪歪的哭诉。
一肚子话涌到嘴边,结果全堵在嗓子眼,鲍义对着他的脸不知道怎么开口,念及他父母,又或是从小没有父母,恶狠狠地拖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家。”
“啊?”
“你嫂子……不,你他妈的干妈喊你回家吃饭!”鲍义气呼呼地按下车钥匙,黑色路虎闪了两下的车灯,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伊莎贝尔还跟在后面。
“啊,您这……”鲍义脑子瞬间清醒了,火也扑灭了,谨小慎微,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我要不把您送给查尔斯?”
伊莎贝尔心说你这叫什么话,我是什么东西么还要送给查尔斯?
她爱去哪去哪,关查尔斯什么事?
她拉开副驾驶车门,看向于奏,于奏对她点头,言简意赅:“好。”
鲍义站在车前看着于奏的回答,愣了两秒,直到伊莎贝尔坐进车里,才崩溃道:“???搞没搞清楚,是去我家,你别把什么人都……公主殿下是你能往家里带的么……你搞什么东西?”
于奏关上伊莎贝尔的车门,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室,摇下车窗,看着鲍义,手肘搭在车窗上,懒洋洋道:“我回我干妈家。”
鲍义:“?”
于奏发动车子,亮起车灯:“要么带你一起,要么我自己回。”
鲍义火速冲过来拉开后座的门把自己塞进去:“你个狗兔崽子!”
一路上鲍义总算逮到机会,举着手机把于奏今晚的恶劣行径数落个遍,眼下上了热搜的除了#于奏千嘉浪#,#于奏公主殿下#,#于奏十年#,#于奏顾辛旅#,还多了#于奏妈妈爱你#和#于奏亲身父母#。
“你真会给我省钱哈,”鲍义咬牙切齿,“我大半年的热搜钱都免了!”
于奏心情极好:“客气。”
鲍义噎得快窒息了,一副想骂人又碍着公主殿下坐在副驾驶不敢开口地憋屈模样,恨恨地从后排挤过来,把肥硕的啤酒肚塞在前排座位中间。
伊莎贝尔一直很沉默,有外人在,她一贯话都不多。但鲍义总还是下意识隔一会儿就看一眼她,仿佛在等着她无声的许可。
她没有打断鲍义的陈述罪状,只把白色的齐肘手套捏着指尖脱了下来,平放在裙摆上,然后终于找了个空闲的机会,缓声道:“后面那个牌照是g9xxx的黑色商务车。”
鲍义:“?”
伊莎贝尔淡淡说:“是查尔斯。”
于奏轻笑了一声:“要甩掉吗?”
鲍义:“???”
“随你。”伊莎贝尔无所谓地撑着下巴,“他驾驶技术很好的,你应该甩不掉。”
“别乱来啊!”鲍义震惊道,“这可是市中心!这可是我的宝贝路虎!瞎搞什么动作大片,命还要不要了!把油门给我松开!”
于奏这次没硬来,心平气和按照交通规则,开得平稳,过一会突然又问:“你会开车?”
伊莎贝尔随便嗯了一声:“必修。”
鲍义又是瞪圆了眼睛,还没成年都必修驾驶,还学了射击,自带两门语言,还指不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本事。虽然他之前总觉得这个夏贝尔,天天活得像一条咸鱼,结果拿出手却什么都会,一点不输。
好家伙,当公主殿下也不容易。
于奏轻车熟路地开回了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多层建筑在黑暗中伫立,整体色调藤黄,复古的路灯在黑色镂空灯罩里发着温暖的橙光。小区规模不大,走的是精品路线,大面积的常青树在夜晚的冷风中哗啦啦作响。
伊莎贝尔从没来过这样住满人了的小区,不等于奏给她开门,自己先跳了下来,静静站在单元门口,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止不住左看右看。
于奏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转身去后备箱拎了点东西,鲍义刷卡开门。
一路电梯向上,刚发出轻微的“叮咚”声响,家门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一个系着大红色围裙的中年女人,穿着毛绒拖鞋,从敞开的门往外看,声音温和热切:“快,快进来,冷着了吧?”
“鲍嫂。”于奏对伊莎贝尔介绍。
“鲍嫂好。”伊莎贝尔说。
鲍嫂这才看到躲在于奏身后的伊莎贝尔,顿时整个人精神焕发达到了新的高度:“啊呀!这位是!”
鲍义挤在最前面,跟她使眼色,但鲍嫂满心满肺都放在那个安安静静却叫人挪不开目光的漂亮小姑娘身上,完全没注意自己丈夫的暗示。
鲍义气哼哼地先踹了鞋进了家。
“夏贝尔。”伊莎贝尔轻声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羞涩。
她第一次……到别人家做客。
“我拍戏的朋友。”于奏单手撑着门,让她先进,“录节目太晚了,来一起吃个饭,不打扰吧?”
“打扰什么!哎说什么呢!”鲍嫂跺脚,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去牵伊莎贝尔的小手,摸到冰凉细长的手指,让人都不舍得松开,“你这,哎哟怎么这么漂亮,不愧是大明星。这还是阿奏第一次带朋友回家。”
“你别……”鲍义洗完手出来,看见鲍嫂拉着公主殿下的手,一个头两个大,说半截话又咽回去,“你别堵在门口,让他们进来啊。”
“对对对,”鲍嫂打开鞋柜,翻出一双小兔子毛绒拖鞋给伊莎贝尔,“你穿这双。”
她又把于奏的拖鞋从旁边拿过来,嗔怪道:“又带东西,说了别买别买……回自己家带什么东西。”
于奏把大包小包的礼盒往墙角垒起来,鲍义听了这话,跳起来兴师问罪:“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就认他当干儿子了!”
鲍嫂惊讶地看着于奏:“啊呀,你跟他说了。”
于奏只唉了一声。
鲍嫂立刻回头瞪鲍义:“你是不是又逼阿奏了!我认就认了!怎么滴?还不许是不是?!”
鲍义睁圆了眼睛“你你你”了半天,气成了一只属妻管严的河豚。
鲍嫂扭头又对于奏说:“你爱喊我什么喊什么,甭理他,咱们各喊各的,谁认识他呀,大秃胖子!”
鲍义被老婆骂了,很是受伤:“我胖就算了,哪里秃了?”
鲍嫂敷衍道:“你摸摸自己头顶,也差不离了。”
伊莎贝尔被鲍嫂殷勤地指了路去洗手间洗手,路过餐厅看到桌上铺着浅橙色方格桌布,一桌全是家常菜,小蝶放不下便垒在大碟上,还是热的,想必是鲍义结束录制就立刻告诉她,掐时间出锅,时间刚好。
大桌一圈围了七八个红木扶手椅,但只有三把放了手织的柔软坐垫。
她洗手很认真,对着镜子搓泡泡,热水把冻僵了的手指重新变软。
刚搓了一下,就听到鲍嫂迫不及待地问:“诶,阿奏这个小女朋友……什么时候谈的?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