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组临时宣布暂停录制,提前中场休息半个小时。
后台。
鲍义简直痛心疾首,一边用小胖手刷刷刷地翻看消息,一边唉声叹气。
热搜第一:#千嘉浪后|入#
热搜第二:#千嘉浪公主殿下#
热搜第三:#于奏打千嘉浪#
鲍义:“你看看你,你非要掺和一脚,现在好了,关你什么事,倒是把你搞上热搜了。又不是什么好热搜,搞得跟你狂暴分子似的。”
鲍义转头又对伊莎贝尔陪笑:“但是确实该打,打得好,您……你不要生气。”
伊莎贝尔:“……”
老实说她对黄腔不敏感,听得少,反应得也慢。虽然都长这么大了,在岛上还有个海王格朗天天搞兔女郎派对,总不可能纯洁得跟无知少女一样,但她确实是反应最慢的那个。
等到台上一片混乱中,工作人员把动手的于奏和被摁在地上打的千嘉浪分开,接管话筒的导演组不断安抚观众情绪,甚至都崩溃地放起钢琴曲,蓝织摸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先去休息,她才后知后觉琢磨出是在闹哪出。
伊莎贝尔顿了顿,平和道:“我真没事,开个玩笑而已,算了。”
于奏本来正坐在凳子上听鲍义跳脚,听到这句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神出奇得冷:“不行。”
“你你你,你还说话,”鲍义的食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又气呼呼地放下,“你别闹事,我先去找人给你公关,那人……没救了,你得撇清干系,为公主殿下出头,你是正面分子,得刨去打人的部分,主要宣扬你对公主殿下形象的关怀。”鲍义嘴里不停,手里已经飞快地开始联系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没人的地方走。
伊莎贝尔越听越安静。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遇到公主殿下的事情就要出头。
于奏不是不理智的人,相反他平时就是太理智了,天塌下来都能顶着,沉稳地简直不像是这个年龄的人,遇到她唯二两次失态,一次说公主殿下是他的信仰,一次就冲上去打人。
伊莎贝尔看着他,于奏却不看她,只埋首在交叉的双手中,黑色的风衣下肩胛骨凸起,整个人凝固成一个黑色的雕塑。
伊莎贝尔停了一秒,说不清自己在失落和难受什么。
到头来依然是公主殿下重要。
她转身往休息室外走去。
休息室外全是忙碌的工作人员在穿梭,人声喧哗,燥热不堪,伊莎贝尔茫然地逆着人群走,看到一个绿色的“安全通道”的灯,一扇没有合拢的楼梯间的门,隐隐吹来户外的冰冷的风。
她推门走进去。
伊莎贝尔本来只是想自己安静待一会,隔着楼梯间的门,外面纷扰都沉寂下去。谁知在一片安静中,她隐隐听到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压得很低,从楼下传来。
伊莎贝尔寻声往下走了半楼,脚步声回响,在地下一层和地下二层的转口,她居高临下地看到了蹲在楼梯上,在惨白的楼梯间灯光中,抱着膝盖,缩成巨大一团的金毛哭包。
千嘉浪抬头,泪水把银色骚气的眼影冲得七零八落。
两人尴尬地对视。
千嘉浪打了个哭嗝,非常响亮。
伊莎贝尔:“哦,你在这里。”
千嘉浪嘴角往下撇了撇,狠狠用手背抹了两把眼睛,把原本就花了的妆抹得更花了。
“对……对不起,”千嘉浪的手背遮着眼睛,哽咽道,“我对不起你,我跟你道歉,你不要生气……”
伊莎贝尔本就没有太生气,但万万没想到骚话小王子竟然跑着来蹲着哭了,简直太出人意料,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往下又走了几节台阶,走到跟他平级的地方:“我不生气。”
千嘉浪终于憋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完了,我是什么玩意儿,我说错话了,我竟然敢说……那种话,我对公主殿下竟然……现在所有人都听见了,所有人,我发誓我从来没有真的想和公主殿下怎样,我不配,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我的经纪人……还有我妈妈……”
伊莎贝尔摸遍全身上下,她提着白色的裙摆,没有口袋,也没纸,只好象征性地拍拍他:“公主殿下也不会生气的。”
千嘉浪抱着自己的头:“公主殿下她万万不能看到这个消息,万万不能被我的话玷污了,于奏打我打得好,我该打,我千不该万不该,我该死……”
现场把话听得清清楚楚的公主本人体贴地又拍了拍他:“别瞎说。”
“我这个人,”千嘉浪鼻子一吸一吸的,眼泪憋回去全从鼻孔里跑了出来,衣服也蹭花了,“我从小就这个毛病,我社恐,我还怯场,我忍不住,我一害怕,我就乱说话,越不能说,我越说,我控制不住我的嘴……”
他狠狠憋了一阵,又嗷的一声哭出来,“我怎么也没想到今天这么多人,我怎么也没想到粉丝竟然抱我,还要亲我,我真的好紧张,我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还非要我说话,我一……我一慌……我就……”
伊莎贝尔逐渐听明白了,合着骚话是个被动技能,不是主动技能。难怪刚认识千嘉浪的时候,觉得这个人没分寸还喜欢撩骚,用力过猛,尬得很,有时让人不太舒服。
但熟了以后,天天拼着一起吃盒饭,就像正常人一样相处了,甚至还挺绅士。
原来是跟她熟了,就不乱说话了,拿她当躲社交的避难所呢。
“没事的。”她宽慰道,“一句话说错了,而已。”
“你不懂,”千嘉浪立体精致的脸都哭皱了,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还没看几行,又把头塞在膝盖上闷哼出声。
伊莎贝尔好奇地去看手机屏幕,上面似乎是千嘉浪超话里一个大粉发言。
十几分钟前,那个大粉看到了千嘉浪出言无状意|淫公主殿下的发言,发了一条长微博,说千嘉浪从出道至今,一直很尊重公主殿下,虽然开玩笑,但不会说出这种下三流的烂话,希望造谣的人公开道歉。
十几分钟后,越来越多的铁证、视频、音频、现场观众的微博,再三印证了那根本不是谣言,这位大粉发了第二条微博,失望透顶,决定脱粉。
最后一句话是,浪仔,我真心实意爱过你的各种骚话,觉得你嘴上花心,内心温柔,底线是尊重女性。
但今天的事情印证是我看错你了。
希望你公开对公主殿下道歉。从此江湖不再见。
往下一翻,脱粉的成千上万,来自路人的谩骂甚至淹没了粉丝的脱粉宣言,铺天盖地的要千嘉浪退出娱乐圈的怒火和恶评晃花了眼。
伊莎贝尔把手机默默还给千嘉浪,千嘉浪埋着头抬手接过,她搜肠刮肚想找点话来安慰他,但平时缺少安慰人的机会,经验用时方恨少,只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嘉浪的手机还在不停地跳出消息,均来自于经纪人钟姐,千嘉浪犹豫了一下,点开其中一条语音,顿时炸出毫不留情地痛骂:“你跑哪去了?!在搞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不清楚?说话前不过脑子的么!公主殿下也是能开黄腔的对象?妈的怎么不好好洗洗脑子!”
千嘉浪手一颤,又把语音打断了。眼珠子僵硬地左右看了看,泪水刷刷往外涌,像是开了水闸就停不下来。
“我做错事了。”千嘉浪沙哑道,“夏贝尔,我会被骂死的,你要是生气你就打我吧,我恨不得让公主殿下也打我一顿。”
伊莎贝尔心里涌现出难言的愧疚,她本身倘若还有一丝介意千嘉浪的失言,现在也完全打消了。
楼上传来脚步声,一个拉长的身影从墙壁上显现。
几秒以后,于奏一言不发地站在地下一层的楼梯口,低头看着两人。
千嘉浪缓缓抬头,看到于奏,往墙根缩了一下:“真对不起,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想那么说……我这个人是真的……”
“我知道。”于奏打断了他的话。
“啊,”千嘉浪呆了一瞬,“你知道我该死?”
伊莎贝尔:“……”这孩子是真吓傻了。
于奏说:“我知道你紧张就会乱说话。”
“你……怎么知道的?”
于奏往下走:“看出来的,你装得不像。”
伊莎贝尔仰头看他:“你知道还打人?”
于奏神色卡了一下,黑色的眼睛倒映着她的身影,平静道:“无论什么原因,那句话都过我底线了。”
千嘉浪沉默了一会,又低低地道了声歉,用力地扯了扯头发,大冬天坐在透风的楼梯间,他的额头竟然全是汗。
“我之前不是这样的。”千嘉浪低声说,“我之前上节目,不敢说话,就跟平时一样。所以没有人认识我。我其实……也算是个童星,十五岁就出道,但是太糊了,大家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二十岁的时候我第一次上《万物可萌》第一季,我是参演的配角,第一次和那么多老前辈在一起,第一次上大曝光的综艺,我太紧张了,结果越慌越冲动,越多说越停不下来。”
“谁知阴差阳错,我火了。”
二十岁的千嘉浪,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金发碧眼,五官深邃,在镜头前巧舌如簧,一个眨眼,浅色的睫毛扑闪,都能瞬间过电般散发魅力,以至于对同行的女嘉宾开了过火的玩笑,不仅女嘉宾不生气,观众还动了心。
一夜爆红,接连上热搜,半年后又到访《万物可萌》,这次他是主角。再然后他成为了常驻mc,成为所有综艺和主持必不可少的热场台柱。
只是每一次对他来说,都是宛如当众处刑的煎熬,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身体和口舌失控的恐惧,是心跳疯狂加速的无助,是衣冠楚楚下的浑身冷汗。
伊莎贝尔犹豫道:“其实你本身也挺可爱的,就算不是那种人设,大家还会喜欢你的。”
千嘉浪摇摇头:“我怕她们发现……我一直在骗人。那样……那样……”
那样甚至比现在还要糟。
那样她们喜欢的那个千嘉浪……甚至从头至尾都不存在。
千嘉浪结结巴巴:“而且我和公司签了合同,维持形象和风格也、也是合同内容,他们要求我继续骚下去……如果违约……我、我付不起赔款。”
“挺现实。”于奏说,“但现在她们的喜欢,也只是虚假的喜欢,不是你。”
“现在不是虚假的喜欢了,”千嘉浪咬着嘴唇,憋着眼泪,口红斑驳,“……是真实的讨厌。”
说完他自己都苦笑起来,更显得委屈了,之前还是大海深处歌唱的妖媚人鱼妆,现在则是捞上海岸被狠狠□□过后的搁浅鱼人。
“真实的讨厌并不重要。”伊莎贝尔声音清澈,“但虚假的喜欢比真实的讨厌更廉价。”
千嘉浪一愣,抬头看着她,若有所思。
“时间不多了,”于奏看了看表,“该走了。”
千嘉浪点点头。于奏给伊莎贝尔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自己再待会儿,伊莎贝尔从善如流地跟在他身后。
回休息室的时候,伊莎贝尔回头,余光看见宣楚似乎推开楼梯间的门,走了进去。
后半场按时开始,千嘉浪精神萎靡,眼尾稍微有些红,嘴唇泛肿,但被浓妆遮了以后不太明显,站在台上不说话。
千嘉浪不说话,台下的粉丝却不答应。半个多小时的中场休息,舆论疯狂发酵,热搜高高挂起,千嘉浪之前或多或少不妥的发言全部被整理出来,火速钉在耻辱柱上。
高台上的灯光一亮起,顿时山崩海啸般的抗议声汇聚涌来,因为抢票而和其他人坐在一起的铁杆狼女声嘶力竭地为千嘉浪辩解,而于奏的大多数粉丝都不领情,直接喊着叫他下台,停止录制。
千嘉浪手足无措地站在台边,拉下耳边新换的麦克,小声蹲下来和台下的工作人员交流,强有力的透光照亮他绷紧脊背的轮廓。
“奏哥,”宣楚随意地后退两步,正好站在于奏身边,小少年挑起一边眉毛,“还在生哥哥的气?”
于奏看了他一眼:“没有。”
“我代哥哥跟你道歉,对不住,别生气了,”宣楚浅笑,突然话锋一转,“不过现在场上大多都是鱼籽,你帮哥哥说两句呗。”
于奏顿了一下,终于抬眼看他,懒懒道:“我打千嘉浪,该生气的是他,你为什么关心?”
宣楚眸子明亮,半抬起头,嘴角噙着一抹笑:“哥哥说错话,该生气的是公主殿下和夏贝尔,你又为什么关心?”
于奏脸色沉了下去。
宣楚凑近,天真无邪地露出小虎牙:“还是……谁生气都一样?”
于奏眯眼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宣楚心里却蓦的一紧,像是嗅到危险的黑猫似的炸起毛来,没来由有些后悔。
于奏挪开目光,没把他怎么样,只是点了点头。
刚准备开口,突然身边响起了轻轻的一声:“我来说。”
于奏指尖一顿,和宣楚一起望去,伊莎贝尔一个人拖着洁白的扇形裙尾,坚定而缓慢地走向台前。
她走的过程中,场上的声音莫名逐渐安静下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有成百上千的目光聚拢过来,直到她站定在台前,偌大的空间在某种说不清的气场中跌入诡异的安静,黑压压的看台上消音似的死一般沉寂,连台下的工作人员都愣神,住嘴抬头。
有观众在用气声窃窃私语:“为什么大家都……”
左顾右盼,后半句话却因为过于安静而问不出口。
伊莎贝尔试了试麦,声音清亮:“不好意思,我想说几句。”
伊莎贝尔扫视全场:“第一,千嘉浪私下和我道歉了,我接受。”
她顿了顿:“第二,谁都不必替我原谅。谁都不必替我不原谅。”
“最后,”她轻笑道,“我想公主殿下是听不到那句话的,她听不到,自然也不会被伤害。假如她听到了,她必然也是不在意的,她不在意,自然也不会被伤害。”
“谁都不必替公主殿下原谅。同样,谁都不必替公主殿下不原谅。”
“我说完了,谢谢大家。”
她浅浅弯腰鞠躬,一缕碎发从耳后垂下,灯光收拢在她身下,连同万千抚慰下去的愤怒喧嚣。
阴影中的蓝织轻叹一声,姜如荼低声问:“怎么了?”
蓝织说:“我现在觉得,张导选角真的绝,真的公主殿下也莫不过如此。”
姜如荼目光灼灼,抿紧了嘴唇,自言自语道:“谁知道呢?”
“看来不需要奏哥发言了。”宣楚饶有兴趣,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般两眼放光,“我还以为迫不得已,要以跟公主姐姐打一架来威胁你呢?”
“你?”于奏把目光从伊莎贝尔的背影上收回来,少见得露骨地轻嗤一声。
“你打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