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短暂地失去了半天意识,她所有的记忆定格在最后一眼中的于奏。
再醒来的时候,她的意识被猛地扯回身体,眼前是河堤上生满杂草的泥土。
她的身体本能地咳嗽,惊天动地不死不休,咳得五脏六腑都好像要从身体里吐出来,整个人仿佛要从里到外翻转过来,浑身的血液涌到脸上,气都吐光了,腹部贴着背脊,整个人蜷缩成皱巴巴的一张皮,连吸气的余力都没有,只听到破锣般沙哑的咳嗽声。
一片混乱中,泪水鼻涕口水和酸臭的呕吐物混成一团,呛着又噎着,滴滴拉拉往下流,五官都刺痛不已,浑身是水和泥泞,简直不堪入目。
一块微湿的布飞快地抹了一下她的脸,她吸气,猝不及防被口腔里的污水呛到,咳着全部喷了出去。
那手躲闪不及,秽物沾满骨节分明的手背。
羞耻感冲上脑门,恼怒和痛苦绞作一团。
伊莎贝尔狠狠把那手往外一推!想喊“放开我”!
但嗓子完全坏掉,听起来只是嘶哑地尖叫了一声。
那手非但不放,反而变本加厉,直接揽住她的身体,摁着她的手,换了一只手扣住她的脸。
微凉的手指把她脸上乱七八糟地东西抹开。
“松手!放!放开!”伊莎贝尔胡乱去抓他的手,往后躲。
她咳着抖成筛子,希望谁都不要看到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想去死。
“伊莎贝尔!”他吼她。
伊莎贝尔愣了一下,声音从她靠着的、滚烫的胸膛直接灌进脑海,好像把魂儿都摁进天灵盖里,塞紧实了。
一只手不由分说扣着她的后脑,湿润的布终于从上而下把她草草清理了一通。
微凉的空气灌入鼻腔抵达肺部,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眼前瞬间清明起来。
于奏跪在她身边,沉重地喘气,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摁着她的后脑,不顾挣扎,把她强势地拢在怀里,眼神凶狠得像是能拖着钢管上场打群架,浑身肌肉绷紧,但落实到手上指尖都收了力道。
伊莎贝尔撑着他的膝盖,勉强跪坐在地上,浑身控制不住地打颤,只听到牙齿咯吱咯吱作响。
她刚用来擦污秽的布其实是于奏的上衣,他裸着上身,湿透的裤子紧紧黏在臀腿上,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发梢流到骨骼和肌肉的沟壑中。
他的右手腕以下,小臂一直延伸到手肘,是一片狰狞的像是烫伤或是烧伤的伤疤。
“跟我说句话。”于奏掰着她的肩膀,寻找她目光的焦点,嗓子也是劈的。
伊莎贝尔茫然地看着他。
“伊莎贝尔?”于奏声音更重了,俯下来贴近她的脸,四目相对,瞳孔剧烈地颤抖。
“能听见吗?能看见吗?能说话吗?回答我!”
“说什么。”伊莎贝尔茫然,沙哑道。
于奏定定看了她一会,好像确认了她醒着,有股几乎要爆开的劲缓缓卸掉。
他站起身,捡起远处地上的手机,随便在裤子上抹了下手,摁亮,打了一行字,往前从某个树杈上拽下黑色大衣,他顺着河道跑了近十公里,下水前只来得及把衣服随便一扔。
他提着大衣,蹲下来,抖开大衣,包住伊莎贝尔的身体。
于奏低头给她扣上大衣,很大的牛角扣,他刚扣了一个,抬头看她,突然用力抱了一下她,沙哑道:“没事的。”
伊莎贝尔沉默着,间或剧烈地咳嗽几声,于奏就停下来帮她拍背,导致一串不长的扣子断断续续扣了很久。
他跪在她身前,动作缓慢而坚定,低着头,潮湿的头发把脸遮在暗处,只有高挺的鼻梁上被远处的路灯照亮。
两个人急促沙哑,炽热却又浸着水的呼吸声像是破掉的风箱,交错响起在狭窄的空间里。
伊莎贝尔手指猛地抽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摸到一条奇怪的湿布条,她低头从大衣下扯出了长长的破烂的裙角,在黑暗处是暗红色。
她摸索了一阵,发现整条花裙被撕裂开,从裙角径直向上开叉到腰。
或许是被推下船的时候勾到了船舷上凸起的钉子。
她就这么像条死狗一样被拖上岸,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吐了半天,全程不知道露出了多少身体,现在身上都黏着呕吐物。
伊莎贝尔本以为自己会崩溃,但好像人到了某个极致以后只会破罐子破摔。
“查……”她迟钝地开口,破锣嗓子只说了一个字。
“跟他说了,你安全,放心,”于奏飞快地接上了她的话,好像完全知道她要问什么,“他去追那个人了,我下水的时候他已经开船逃逸,但整条河所有的码头都被封锁,逃不掉的。”
“我……”伊莎贝尔又说。
“你不要见他?”于奏停下了动作,“我的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在苏拉城我平时不住在花满市,有一个老公寓楼是我住了很久的地方,我可以带你去,如果你想,点头就行。”
伊莎贝尔近乎麻木的情感终于起了一丝涟漪,她抬头怔怔看着于奏,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自己想法的。
她浑身都疼,从里到外,仿佛头颅被劈开过,但她就是不愿见查尔斯,就像考不及格的孩子来不及订正错误或是懊悔悲伤,第一反应只是藏起卷子不要被父母看到,如同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
她太狼狈了,狼狈到谁都不愿见。
但为什么她看着于奏的眼睛,莫名只觉得安心,像是细细的绳拴着她的手腕,不至于完全掉下去。
掉下去会怎样,她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
于奏隔着大衣把她扶起来,力量从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臂传到她身上,夜风肆虐又下了水的夜晚,他身上竟然还是微烫的。
伊莎贝尔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刚刚出现的那一丝温暖被更猛的一阵凛冽的寒风刮走,刮得她浑身骨骼都在咯吱作痛,她控制不住地打颤起来,于奏立刻扶住她的身子。
伊莎贝尔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甩开了他的手!
“你喊我什么?”伊莎贝尔嗓音破碎。
最后一根绳狠狠崩断。
“嗯?”于奏怔住。
“你……喊我伊莎贝尔?你知道!早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事?!”伊莎贝尔绝望地吼,可灌了水的嗓子喊不出声音,只发出掺着气流的嘶嘶声。
于奏往后退了半步,敛眸道:“查尔斯第一次来找你的那天,在长焦宾馆打架的那天,我知道的。”
比裙摆撕破更剧烈地暴露的羞耻感席卷而来,愤怒和难以置信的荒谬夹杂在一起冲上脑门,浑身的血液都在寒风里沸腾起来,像是点燃的炮仗顺着血管一路炸开。
“那么早么?那么久了?”她嘶哑道,耳朵嗡嗡作响。
“你知道我是公主,因为这个,你才来报答我?是为了当年的约定么?为了来感谢我的么?为了我是公主殿下么,所以救我?……”
难怪查尔斯放心他,难怪查尔斯好像只和于奏一个人有私下来往。
因为他们早就把话说开了。
只有她蒙在鼓里。
只有她。
她以为她逃出来了,结果逃到了另一个其他人知道她是公主却陪她演的地方,大家暗中勾连,只有她浑然不觉。
好一个楚门的世界。
伊莎贝尔又开始出现幻听,她好像听见那六个戴着百合花面具的人机械地喃喃公主殿下,又听见风吹过河岸卷起无数黑色的树冠发出齐声呜咽,雪白的灯光扫过河面,夹杂着寒风中无数颤抖的目光搜寻着公主殿下的身影,声嘶力竭的呼喊一声强过一声,电影里雨中逃宫的画面和现实中无限近似的重合,层层叠叠在漆黑的夜空下飘散,像是鬼魂的哀哭。
她多精贵啊,她不想以公主殿下的身份交朋友,就有人千方百计地骗她说自己不知道,再假装和她成为朋友,最后哄她回家。
一切都圆满至极。
“伊莎贝尔。”于奏喊她的名字。
伊莎贝尔嫌恶地闭眼,转身就走。
但她没有力气,转身转得很不利落,于奏的大衣在她身上长得绊住了膝盖,湿透的裙子黏在身上,蜿蜒的枯草缠住了她的脚踝。
她恨恨迈出一步,下一刻就一个踉跄往地上栽倒。
于奏一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下一刻快速迈步到她身前把她接住了。
“放开我!”伊莎贝尔像只湿漉漉的炸毛的猫,毫无章法地拼命挣扎,于奏想控制住她,她就一气乱扑打。
她简直丢脸丢到了极致,又气到了极致,什么形象什么仪态都不要了。
于奏低声劝:“你听我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说!”话音未落,伊莎贝尔又开始猛咳起来,她的肺管像是千疮百孔的塑料皮,岌岌可危地维持运转。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抱着于奏的一条伸出来的胳膊咳得意识模糊,于奏还在帮她拍背,饶是这样她还用一只手拼命推开他,可惜毫无作用。
一波咳嗽来得快去得也快,伊莎贝尔又能喘气了,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空气把瘪了的身体重新充满,憋了半天却不知道说什么,生理眼泪先憋出来了。
真没意思。
“他妈的。”伊莎贝尔轻声说。
她想起自己站在灰尘扑面的大街上,烈日当头,但她还萦绕在刚刚自由的喜悦中,宁大小姐从电话里教她骂人,可彼时她没有骂人的心境,也没有骂人的决绝。
骂不出口,畏畏缩缩。
现在她知道了,说脏话也并不怎么开心,因为骂人的才是先被伤的那个,无力反抗,只能用言语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反击,就好像骂人真有用似的。
不过是无能为力的最后一道遮羞布。
自欺欺人罢了。
微弱的月光中,于奏低头看着她,刚才试图摁着发疯的公主殿下,他一身跟泥地里打滚一样脏,脸上还被拍了手印,但考虑到连伊莎贝尔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打了他的脸,于奏也就当做没发生。
“不听我说也没关系。”于奏淡淡道,站起身,“要么我陪你留在这等查尔斯,要么你跟我走。”
伊莎贝尔坐在地上,绿色的眸子里全是恨恨的冷光,她自下而上瞪了他半天,最后挣扎地爬起来。
宁大小姐还教她了句什么?
伊莎贝尔手背抹了抹嘴:“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