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于奏坐在阴凉的棚子看剧本,听到宣楚弟弟饶有兴致地跟在蓝织后面一叠声喊:“蓝织姐姐蓝织姐姐,我也想看看占卜是什么样的。”
蓝织最近新买的塔罗牌到货了,终于摆脱了用扑克凑数的寒酸,姜如荼跳过来闹着也要玩,还拉着伊莎贝尔一起,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凑在一起,于是蓝织便真的坐下来开始撕塔罗牌的塑料皮。
……虽然占卜本身就是忽悠骗钱的恶劣行当,但总感觉这番操作甚至拉低了人家占卜的平均值。
“蓝织姐,塔罗牌准吗?”宣楚问。
“准的,”蓝织一边手法熟练地洗牌、分叠、发牌、切牌,一边极为认真道,“我之前还给自己算过,我下辈子呀,会变成一只灰色羽毛,红爪红喙的小鸟儿。”
切好的牌被摆出了上下两个底部相接的三角,还是完美的等边三角。
蓝织最后依次翻开正中的三张塔罗牌,从左到右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又或者按照蓝织的说法,代表敌人,自我和爱人,以及本我,自我和超我。
……仿佛乱入了些什么心理学概念。
“你要算什么?”蓝织问伊莎贝尔,“下辈子变成什么?”
伊莎贝尔只好说:“我不信下辈子,还是算这辈子吧。”
蓝织比了个请的动作。
伊莎贝尔有些紧张,心说拜托不要再抽到女皇了吧,二十二分之一的概率!
她翻开从左往右数第一张,神色冷淡地把牌丢了下去。
“呀!是女皇!”姜如荼叫起来,“果然是公主殿下的意思吧。”
伊莎贝尔哂笑:“哈哈哈,真是好巧哦。”
如果有所谓的命运的力量在暗中操纵塔罗牌,那这个力量一定在搞她。
她有些恼怒地又翻开第二张和最后一张。
“命运之轮”与“高塔”。
“等一下,”蓝织看着手机,“我在百度一下塔罗牌的解读。”
……这算哪门子的占卜师。
“命运之轮代表你现在正处于命运女神推动的转盘之上,上方是代表幸运的斯芬克斯,下方是代表不幸的魔鬼,命运之轮在此刻转动,最终的结果悬而未决,尘埃落定之前好坏参半,但无论如何都将是一场骤变的惊雷在野。”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么?”姜如荼说,“好坏参半,算个哪门子结果。”
“别急我看看高塔的解读。”蓝织往下翻,“有了,高塔是……”
蓝织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蓝织姐,怎么了?”伊莎贝尔问。
于奏抬眼看去。
姜如荼探身过去念道,语气逐渐怪异起来:“一张阿卡纳通常拥有正反两种寓意,而‘高塔’是塔罗牌中唯一一张正反两种寓意都是坏结果的牌。”
所谓占卜和解读,通常都是含糊其辞,总是说些“虽然困难但尚有转机”这样的话,就像寺庙里抽签,大多也都是“末吉”或是“末凶”,总不至于新年伊始抽到“大凶”,未免扫兴。
这么直白的坏预兆实在罕见。
“所以它的意思是,公主姐姐的命运之轮会滚到魔鬼的那一面么?”宣楚歪头问。
伊莎贝尔没说话。
蓝织抬头看她,只见她小脸全白,急忙拍拍她的手:“好了,都是玩玩而已,总不至于弟弟抽到了‘恋人’就真的走桃花运吧?他还小呢。”
“就是就是,”宣楚弟弟天真笑道,“我哪里会有恋人呢?”
“我只是……”伊莎贝尔轻轻叹气,她当然也不信这个,可这结果像个石头一样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代表即将成为“女皇”的公主殿下,因为逃离了皇宫被卷入“命运之轮”,最终坠落被闪电击中而坍塌的“高塔”。
错误的选择,错误的命运,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结果,错误的代价。
一双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敲了敲桌面,将倒三角的最后一张牌推到她面前。
伊莎贝尔抬头,发现是于奏单手撑在桌面上,侧身看着她。
“翻开这张看看。”于奏低垂着眉眼说。
“这张是什么?”伊莎贝尔问。
“契机。”于奏说,“如果是好的结果,就是达成愿望的契机,如果是坏的结果,就是避开命运的契机。”
宣楚弟弟若有所思:“哦!原来是这样。”
伊莎贝尔将信将疑地翻开,是一张“世界”。
“世界?”姜如荼凑过来看,“是什么意思?”
“世界是好牌呀,”蓝织立刻安慰道,“这张牌的本意是‘达成’,是一张代表着注定会成功的牌。”
“也有可能是字面意思吧,”于奏沉吟道,低头看伊莎贝尔,“当走近世界的时候,就是在走向成功。过程大于结果本身。”
伊莎贝尔心里微微一动,没说话,方才皱紧的眉头舒展开,眼尾温柔地垂下去。
之后她就被淼淼喊去做发型,匆匆忙忙离开了,于奏靠在棚子的铁柱边沉默了一会儿,又走回桌子。
姜如荼抬头甜甜地喊了声奏神:“你也要玩吗?”
“宣楚多大了?”于奏没回答,只是问小王子。
“上个月刚十八。”宣楚说。
“嗯,但夏贝尔还没成年。”于奏抬头,目光在桌前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淡淡道,“装神弄鬼的游戏大人玩玩就行了,不适合小朋友。”
于奏在一群活见鬼的注视中面无表情道:“蓝织姐,下次别喊小朋友一起玩。”
于奏说完转身就走,被姜如荼喊住:“话说奏神,你对塔罗牌很了解呀!要不然我们一起玩呢?”
“不了解,刚刚我说的契机……”于奏顿了顿,好笑道:“是编的。”
姜如荼逐渐懵逼,后知后觉地琢磨出来味道。
既知高塔是唯一一张只象征厄运的牌,那无论伊莎贝尔最后翻开的是什么,都会有好的解读。
这才是他的用意?
“不过啊,”蓝织捡起伊莎贝尔丢下的牌,又仔细看了看,“你们觉不觉得,夏贝尔和公主殿下有点像?我之前给她占卜的牌是红桃q哦?”
于奏走到一半的脚步猛地刹住。
红桃q怎么了?
“对哦,”宣楚弟弟附和,“有时候我简直觉得她就像公主本人一样。”
于奏步伐僵硬地走回来,硬着头皮重新加入八卦组,沉声道:“哪里像?”
宣楚弟弟歪着头想:“嗯……就是一种直觉。”
于奏:“直觉不准的。”
宣楚弟弟:“是么?”
于奏淡淡道:“是。”
“不会的弟弟,你想什么呢?”姜如荼撇撇嘴,忍不住插话,“那是百分之百不可能的事情。”
于奏松了一口气,鼓励地看着姜如荼:“为什么这么说?”
姜如荼难得看到于奏对她说的话如此感兴趣,立刻头头是道:“你们想想,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图什么对吧?公主殿下来娱乐圈能图什么?图钱?图名气?什么片酬比得上皇室家产?什么名气比得上‘公主殿下’四个字?那她来娱乐圈做什么?不白白惹一身腥么?”
“唔,”蓝织说,“想想也是,总不能是公主殿下就喜欢演戏吧?”
大家都对视着哈哈笑起来。
……成功在欢乐的欢声笑语避开了正确答案。
*
拍万镜迷宫的日子着实难熬,没昼没夜的赶工,狭小的影棚逼仄酷热,还要“王子公主”不停地和“骑士团”捉迷藏似的你追我赶,同一个镜头为了效果来来回回拍无数遍,以至于伊莎贝尔对cut这个词产生了生理性的反感,此外打戏为了炫酷甚至还给踹碎镜面的千嘉浪吊了威亚。
对此查尔斯冷笑表示踹个镜子还要威亚,盗版骑士果然废物。
每次拍戏的时候,查尔斯似乎总有办法混进剧组,每次的身份都各有不同,呆比也常常露面,还会刻意绕到于奏跟前混个眼熟,悄咪咪说一句“奏神早上好”都暗戳戳快活半天,整个一钢铁忠粉。
查尔斯有次甚至客串了一把举着打光板的小工,站在凳子上全程居高临下地看着“张皇逃命”的公主殿下,并且适时在伊莎贝尔满头大汗坐在旁边休息的时候送上关怀:“累吗?回家么?”
伊莎贝尔:“离我远点。”
查尔斯就顺手把她准备喝的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可疑”矿泉水抽走,换成他准备的淡盐水,然后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回归工作岗位,又融入乱糟糟的工作人员中。
万镜迷宫之后拍的摩天轮部分应该就舒适很多……至少曾经伊莎贝尔是这么认为的。
摩天轮部分其实非常简单,日落时分,自我牺牲的小王子引走了骑士团,被安然送了回去,顺便给了男女主独处的空间。
王子公主同乘进一个摩天轮的车厢,这是公主掉马的经典场景,之前男女主都在双向遮掩身份,此刻,在摩天轮的顶点,格朗王子摊牌说我其实一直知道你是公主,并且表白,说我喜欢你。
轻松愉快,没有打戏,也不用来回狂奔。
伊莎贝尔和于奏面对面坐在车厢里,窗外晚霞正好,染成天边镀金玫瑰色般的起伏云海。
镜头对准伊莎贝尔的脸,她侧头望着窗外,脸颊上似乎有一层透明的茸毛,被染成淡淡的红色,睫毛长长的阴影落在脸颊上,膝盖拘谨地并拢,纤细的小腿缩在藏青色的雪纺裙下。
“真好看啊,”伊莎贝尔轻叹道,青葱指尖触摸在玻璃上。
车厢缓缓上升。
“就我们两个人了呢。”于奏笑,低音在狭小的厢体内微微共鸣。
不,其实摄像大哥还在旁边坐着。
伊莎贝尔转过头来看他,触及于奏的眼神:“怎么了?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该不会是恐高吧?”
“恐高不至于,”于奏笑起来,“怎么?我的手在抖吗?那应该是怕别的吧。”
“怕什么?”
于奏沉默下去,摩天轮立杆的影子缓缓从他的额头落下,遮住了眉眼,他一点点坐直,有种说不出的气场从他身上宛如实质般荡开。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静得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公主殿下。”于奏忽然开口唤她。
伊莎贝尔心猛地跳动,身子突然颤了一下,几乎下意识垂眸避开了目光。
她看剧本也看了很多次,台词倒背如流,张导讲戏也讲了好几遍,她当然知道于奏会在这个时候喊“公主殿下”。
可他真的喊出口的时候,戏里戏外的公主殿下微妙地重合,一瞬间仿佛某个错位的齿轮啪嗒一声就位,错乱的身份回归正轨。
她从未这么入戏,又从未这么出戏。
那一声公主殿下仿佛带着魔咒,刺穿了她表演的角色,刺穿了她一直的伪装,直直地落在心底。
“原来你知道了。”伊莎贝尔尾音微微颤抖,她低头看见交错握紧的指尖发白。
窗外落日缓缓下沉。
两人的心跳都不受控制地加速,慌乱地在各自的胸膛里跳动。
“嗯,知道了,”于奏继续说,漆黑的眼睛一直望着她,“从在万镜迷宫里,看到你的手链,从博物馆里,听到你说出薇薇安皇后的中间名……不,应该更早,从你跳上我的马车开始。”
“格朗,对不起。”伊莎贝尔低声说。
“不,我是想说别的,只是我不想对‘贝拉’这个假名说而已。”于奏轻轻俯身过去,按住她膝上白皙的双手。
摩天轮缓缓转到顶点。
“伊莎贝尔。”于奏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倾向她,指尖扣在她的手腕上,身上淡淡的雪松味道掺杂着一整天日晒的香味,温暖迷人地扩散开。
窗外飞鸟的影子从衬衫上划过。
伊莎贝尔屏住了呼吸,那一刻心跳快到失去了控制,莫名的酸楚涌上鼻腔,她感到手背上传来的热度,她感到两人接近的脸庞间交错的呼吸,她感到世界猛地寂静下来,让人想夺路而逃,却被困在了高处。
她从没有听过于奏喊她的名字。
夕阳血红的光在于奏的眼中一闪而过,黑色的眸子沉静下去。
他们脚下是无边展开的波光粼粼的蔷薇湖。
“伊莎贝尔,我喜欢你。”于奏低声说。
摩天轮转到了顶点,炽热的晚风呼啸而过。
伊莎贝尔有些恍惚,她曾被米德举着鸽子蛋大的钻戒追着满岛求婚,米德单膝跪下在各种各样的场合笑着说了无数次我爱你,可她从未有过什么感觉,只想把手边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砸在那张风骚的脸上。
但此刻她心跳突然停了一瞬,难耐的窒息感扑面涌来,粘稠的血液和拉长的时间让现实仿佛慢镜头一般上演。在一个所有人都知道是虚构的场合,在一个按部就班上演的剧本中,她莫名地被拨动了直觉的弦,仿佛有个无形的铃铛在心里疯狂震荡,无数细小纷乱的声音在耳旁喃喃,她的瞳孔颤抖地追寻于奏的视线,直到在某一个点上定格重合。
伊莎贝尔轻声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