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成心在逗她,问过这么一句她不应后,贺若渝就没再说话,旁人举杯他也不动,安静的低头吃着东西。不知是不是南方多雨季的缘故,他修长的手白的几近透光,在一桌糙汉子里格外好认。

    常冬龄坐立难安,几度欲言又止。

    今天的这个氛围,又遇到了过去的人,错误归因之下,愧疚确实很容易让人冲动,不管她是愧疚,还是真的有其他感情了,贺若渝要的就只是那个结果。

    “贺若渝……”

    忍不住了?余光瞥到她紧张到抓衣服下摆的手,贺若渝的喉咙轻动,“嗯。”

    “你看见我哥他们了没?”

    “没有。”贺若渝浅笑,没想到她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脸皮竟然会这样薄。这种事情,还得趁哥哥不在的时候说。

    他拿自己的勺子,慢条斯理的伸手舀面前的菜。

    常冬龄满院儿扫了一眼,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贺若渝把勺子移到常冬龄的嘴边,她回过头时,下唇正好碰到勺子边缘。

    贺若渝的声线压低,低沉的嗓音像是在蛊惑,“张嘴,这个好吃。”

    “炒疙瘩有啥好吃的?”常冬龄没张嘴,拿自己面前的勺儿舀了一口,嚼了半天,心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

    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种莫名的磁场,贺若渝是江南小巷里的谪仙水墨画,似春雨如细雾,暧昧的气氛信手拈来。可常冬龄只要一开口,就跟拿机关枪把水墨画给突突了似的,露出后头原本的花布炕头。

    贺若渝第一次为人做到这个份儿上,不料对方竟然不领情,他的手尴尬的僵在半空中,不知何去何从。

    “也不知道这酒席几点能完。”常冬龄咽了炒疙瘩,末了跟贺若渝开了口,“今儿掏大粪的过来,要是撞上了,你说我咋跟大家伙儿说?还是茅坑不掏了?”

    岔了。

    全岔了。

    这俩人想的全然不是一档子事儿,差姥姥家去了。

    贺若渝舀的是一勺炒疙瘩,焦黄色的面疙瘩点缀着绿色的青菜,在听见“掏大粪”这三个字之后,怎么看都不对劲儿。

    他手一抖,炒疙瘩洒了一地。

    好在午后三点来钟人群就陆陆续续散去,掏大粪的五点多钟才过来,没撞上。

    常瑞慢悠悠的溜达进院儿,闻见一股子味儿才想起来这茬儿,进院儿看见妹子正在扫地,他忙不迭的接过笤帚,“家就你一个人?”

    一说这事常冬龄就来气,簸箕一扔,“可不就我一人儿?平日里歇着的时候都家躺着,今儿有点事儿一个个比总/统都忙。”

    今儿个酒席在家摆,虽说有饭店的人帮着收拾,但外人终归没有自己打扫的细致,常瑞知道小妹子又得扫地,又得顾上掏大粪的得遭不少累,赔着笑说,“我这不是话匣子坏了吗,正好赶着出去修,小鹤儿呢?他咋没帮忙啊?”

    “我还想知道呢。”常冬龄弯腰喝了口自来水,猛地来了一阵秋风吹的透心儿凉,冻的她打了个哆嗦,听见哥哥说她“小心拉稀”,常冬龄忽然觉得不对,“酒席上你人就没了,修话匣子修三五个小时?你跑美国修去了?”

    “你倒没说我上伊拉克修去。”常瑞本来是笑着在扫地,说到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脸半垮不垮的,“我问了一圈,没有修我这个牌子的,估摸着回头我得买个新的。”

    “不至于的啊。”常冬龄拖长了充满疑惑的尾音,“咱家这不是刚买了不到一年么,啥牌的?”

    “那不么,那写着呢。”常瑞指着半导体,“破啊呢得啊。”

    常冬龄听得一愣,还以为大哥在跟自己闹着玩呢,“舌头捋直了说话。”

    常瑞“咂”了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又重复了一遍,“就是破啊呢得啊。”

    贺若渝今天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心里不爽利,出去北海边溜达了一圈儿散心,顺带躲了脏臭,回来正听见这段对话,出于对字母的敏感,这串拼音很快就在他脑海里形成一个单词,“panda,熊猫牌的。”

    “哟!小鹤儿还会英文啊?”合着是这么回事儿,常瑞眼睛一亮,觉得自己这话匣子又有救了,刚想夸贺若渝,就看见他沉着脸进了东厢房,刚才的那个单词像是施舍给他们的一样,常瑞问妹子,“你惹他了啊?”

    常冬龄挠挠后脑勺,茫然又诚恳,“没有啊。”

    礼拜天就当是歇了一天,到了礼拜一早上兄妹俩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忙,除了本来早点摊上要预备的包子,他们还得多做一百一十个给彩霞的工地。

    得亏家里有个拉面滴的二哥,他们不用自己再跑过去送一趟,做完就把包子放进泡沫箱子里保温,等着常越醒了拉过去,还比他们骑三轮车还功夫。

    包子连带着豆浆,一早上净利润一千七,破了过去的记录,可是常冬龄的眉头却紧锁着,两片薄唇抿的死紧。

    包子根本就不够卖,上班的自行车大队分四拨,第二波没走完包子就没了,后来的人都以为这泡沫箱子是摆设呢。

    这样不对,肯定还有哪块她没想明白。

    收了摊儿去批发市场进货,常冬龄看见人家的早点铺子,忽然就看出来问题在哪了。为什么人家一直有包子卖?因为人家是烧着火的,随捏随蒸。

    虽然她这每天骑出去的三轮车不能起火,但是她记得后世有那种早餐车,就是可以骑出去还能加热。

    现在大街上还没看到过,可既然后世有人能做出来,现在就一定能有办法做出来,顶多是材料设备不同的事。

    把东西扔家,常冬龄拿着身份证扭头就去了西单图书大厦,看见那正在施工的绿色大楼她才想起来九四年这凝聚着几代人希望的图书大厦还没盖起来呢,掉头去了王府井。

    要不怎么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兹要是你想知道的,就没有书里找不到的,非要说找不到,那就是你没找对地方。

    常冬龄最后是在一本魔术书里找到她想要的东西的,这东西说白了忒简单了,就是车底下放了个煤气罐。

    花了七块零九分,常冬龄把这本宝贝书带回家,让大哥按照书里魔术师的那套把家里的三轮车给改了。

    一边看着大哥改,常冬龄一边感叹,“摊开了让人一瞧,这魔术就跟糊弄傻子的似的。”

    “要我说,这拆开魔术的都不是真本事,编出那个魔术,能想出来别人想不到的那个点子的那个,才是真行。”对于手艺人,常瑞向来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毕竟他觉得自己磨豆腐也算是半个手艺。

    兄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在院子里聊着天,一天天的下来,天越来越冷,常冬龄从倒座房柜子里把家里人棉袄都拿出来裹上的那天,他们的新早餐车也正式启动了。

    之前收成破纪录的时候,激动的是常瑞,发愁的是常冬龄,这回早餐车做出来了,兄妹俩的反应掉了个个。

    常瑞发现,这小一个月里,小妹雷打不动的要给小鹤儿带回来一杯甜豆浆,俩肉包子,有时候她宁可得罪老主顾,都不会落下小鹤儿这一口。

    小妹啥时候对别人这么上心过?

    不对,这事不对。

    他本来想着先找小妹谈,但是又怕小姑娘脸皮薄,思来想去,决定先把小鹤儿那边的口风探清楚,万一小鹤儿要没有那边的意思,他再给小妹做思想工作去。

    ——不过这怎么可能呢?哼,见天儿的瞅小鹤儿在家睡大觉,一看就是个爱溜号儿的懒蛋,他小妹这么勤快,他能看不上?

    跟他们家这三口花花绿绿的大棉袄二棉裤的不一样,贺若渝穿了一件修身的黑色呢子大衣,干净立整,有如鹤立鸡群。

    常瑞觉也不睡了,假装不经意的叫住他,“小鹤儿,今儿去不去上班?”

    因为知道常家的两个哥哥做不了卖房的主,所以常冬龄不在的时候贺若渝跟他们相处的并不多,这时忽然被叫住,他有些意外,“怎么了?”

    “要不……听哥跟你说两句话?”

    “……好。”

    可怜的南方人贺若渝,在今天才终于明白了北方人嘴里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两句话,一句叫没完,一句叫没了。

    从跟单位领导的关系,说到了他家里人的工作,又说到了他小时候几岁断的奶,几岁尿的最后一次床,最后一次尿的床是什么花样,像公鸡?还是像牡丹?

    ——哦,像牡丹?牡丹好啊,大姑娘都喜欢牡丹,正好咱俩聊到姑娘了,你就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没有比这个更硬的转折了,贺若渝可算是明白了一上午俩人这是在聊什么了,但是他也知道哥哥是没用的,不然二哥早就应该把他俩撮合成了,贺若渝并不是一个多有耐心的人,决定把话题结束,“哥,今天我单位发工资,我得去领一趟。”

    刚为了给自己壮胆,常瑞喝了一两牛二,这会正是酒劲上来的时候,心想以后都是要把我小妹带走的人了,现在陪大哥聊会儿天还委屈你了?

    “那工资他又没长腿,跑不了,你哪天去拿不行?”

    常冬龄睡醒,没前言没后语,只听见自家大哥在这胡搅蛮缠,“我陪你聊,你让人家该干嘛干嘛去,别跟个土匪似的。”

    “没关系的姐姐。”贺若渝即刻换了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语气轻的让人心疼,“我陪大哥吧,工资不领也可以。”

    “别啊!”因为上回帮了彩霞的事,常冬龄已经觉得亏欠他不少了,要不她哪能天天的给他送早点?这回再为了陪大哥聊个天耽误人家领工钱,那欠的人情都快还不上了!常冬龄脑子一灵光,“要不我去帮你领工资吧?”